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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学士怀忠假言认母 夫人尽孝祈露医睛

  且说包公见贫婆口呼包卿,自称哀家,平人如何有这样口气?只见娘娘眼中流泪,便将已往之事,滔滔不断述说一番。包公闻听,吓得惊疑不止,连忙立起身来问道:“言虽如此,不知有何证据?”娘娘从里衣内掏出一个油渍渍的包儿,包兴上前,不敢用手来接,撩起衣襟向前兜住,说道:“松手罢。”娘娘放手,包儿落在衣襟。包兴连忙呈上。千层万裹,里面露出黄缎袱子来。打开袱子一看,里面却是金丸一粒,上刻着玉宸宫字样并娘娘名号。包公看罢,急忙包好,叫包兴递过,自己离了座位。包兴会意,双手捧定包儿,来至娘娘面前,双膝跪倒,将包儿顶在头上,递将过去,然后一拉竹杖,领至上座。入了座位,包公秉正参拜。娘娘吩咐:“卿家平身。哀家的冤枉,全仗卿家了。”包公奏道:“娘娘但请放心。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君乎?只是目下耳目众多,恐有泄漏,实屑不便。望祈娘娘赦臣冒昧之罪,权且认为母子,庶免众口纷纷;不知凤意如何?”娘娘道:“既如此,但凭我儿便了。”包公又望上叩头谢恩,连忙立起,暗暗吩咐包兴,如此如此。

 

  包兴便跑至庙外,只见县官正在那里吆喝地方呢:“怪!钦差大人在此宿坛,你为何不早早禀我知道?”范宗华分辩道:“大人到此,问这个,又问那个,又派小人放告,多少差使,连一点空儿无有,难道小人还有什么分身法不成?”一句话惹恼了县官,一声断喝:“好奴才!你误了差使还敢强辩,就该打了你的狗腿!”说至此,恰好包兴出来,便说道:“县太爷,算了罢。老爷自己误了,反倒怪他。他是张罗不过来吓。”县官听了,笑道:“大人跟前,须是不好看。”包兴道:“大人也不嗔怪,不要如此了。大人吩咐咧,立刻叫贵县备新轿一乘,要伶俐丫环二名,并上好衣服簪环一份,急速办来。立等立等!再者,公馆要分内外预备。所有一切用度花费的银两,叫太爷务必开清,俟到京时再为奉还。”又向范宗华笑道:“你起来吧,不用跪着了。方才你带来的老婆婆,如今与大人母于相认了。老太太说你素日很照应,还要把你带进京去呢。你就是伺候老太矿太的人了。”范宗华闻听,犹如入云端的一般,乐的他不知怎么样才好。包兴又对县官道:“贵县将他的差使止了罢。大人吩咐,叫他随着上京,沿途上伺候老太太。怎么把他也打扮打扮才好,这可打老爷个秋风罢。”县官连连答应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包兴又道:“方才分派的事,太爷赶紧就办了罢。并将他带去,就教他押解前来就是了。务必先将衣服、首饰、丫环速速办来。”县官闻听,赶忙去了。

 

  包兴进庙禀复了包公,又叫老道将云堂小院打扫干净。不多时,丫环二名并衣服首饰一齐来到。服侍娘娘在云堂小院沐浴更衣不必细说。包公就在西殿内安歇。连忙写了书信,密密封好,叫包兴乘马先行进京,路上务要小心。

 

  包兴去后,范宗华进来与包公叩头,并回明轿马齐备,县官沿途预备公馆等事。包公见他通身换了服色,真是人仗衣帽,却不似先前光景。包公便吩咐他:“一路小心伺候,老太太自有丫环服侍,你无事不准入内。”范宗华答应退出。他却很知规矩,以为破窑内的婆婆,如今作了钦差的母亲,自然非前可比。他那里知道,那婆婆便是天下的国母呢。

 

  至次日,将轿抬至云堂小院的门首,丫环服侍娘娘上轿。包公手扶轿杆,一同出庙。只见外面预备停当,拨了四名差役跟随老太太,范宗华随在轿后,也有匹马。县官又派了官兵四名护送。包公步行有一箭多地,便说道:“母亲先进公馆,孩儿随后即行。”娘娘说道:“我儿在路行程不必多礼,你也坐轿走罢。”包公连连称是,方才退下。众人见包公走后,一个个方才乘马,也就起了身了。

 

  这样一宗大事,别人可瞒过,惟有公孙先生心下好生疑惑,却又猜不出是什么底细。况且大人与包兴机密至甚,先差包兴入京送信去了。想来此事重大,不可泄漏的,因此更不敢问,亦不向王、马、张、赵提起,惟有心中纳闷而已。

 

  单说包兴揣了密书,连夜赶到开封。所有在府看守之人,俱各相见。众人跪请了老爷的钧安。马夫将马牵去喂养刷遛;不必细表。包兴来到内衙,敲响云牌。里面妇女出来问明,见是包兴,连忙告诉丫环禀明李氏诰命。诰命正因前次接了报折,知道老爷已将庞昱铡死,惟恐太师怀恨,欲生奸计,每日提心吊胆。今日忽见包兴独自回来,不胜惊骇,急忙传进见面。夫人先问了老爷安好。包兴急忙请安,答道:“老爷甚是平安,先打发小人送来密书一封。”说罢双手一呈。丫环接过,呈与夫人。夫人接来,先看皮面上写着平安二字,即将外皮拆去,里面却是小小封套。正中签上写着“夫人密启”。夫人忙用金簪挑开封套。抽出书来一看,上言在陈州认了太后李娘娘,假作母子,即将佛堂东间打扫洁净,预备娘娘住宿。夫人以婆媳礼相见,遮掩众人耳目,千万不可走漏风声。后写着“看后付丙”。诰命看完,便问包兴:“你还回去么?”包兴回道:“老爷吩咐小人,面递了书信,仍然迎着回去。”夫人道:“正当如此。你回去迎着老爷,就说我按着书信内所云,俱已备办了。请老爷放心。这也不便写回信。”叫丫环拿二十两银子赏他。包兴连忙谢赏道:“夫人没有什么吩咐,小人喂喂牲口也就赶回去了。”说罢,又请了一个禀辞的安。夫人点头说:“去罢。好好的伺候老爷。你不用我嘱咐。告诉李才,不准懒惰。眼看差竣就回来了。”包兴连连应是,方才退出。自有相好众人约他吃饭。包兴一边道谢,一边擦面,然后大家坐下吃饭。未免提了些官事,路上怎么防刺客,怎么铡庞昱。说至此,包兴便问:“朝内老庞,没有什么动静吓?”伙伴答道:“可不是,他原参奏来着。上谕甚怒,将他儿子招供摔下来了。他瞧见,没有什么说的了,倒请了一回罪。皇上算是恩宽,也没有降不是。大约咱们老爷这个毒儿种得不小,将来总要提防便了。”包兴听罢,点了点头儿。又将陈州认母一节,略说大概,以安众心。惟恐娘娘轿来。大家盘诘之时不便。说罢,急忙吃毕。马夫拉过马来,包兴上去,拱拱手儿,加上一鞭,他便迎下包公去了。这里,诰命照书信预备停当,每月志志诚诚敬候凤驾。一日,只见前拨差役来了二名,进内衙敲响云牌,回道:“太夫人已然进城,离府不远了。”诰命忙换了吉服,带领仆妇丫环,在三堂后恭候;不多时,大轿抬至三堂落平,差役轿夫退出,掩了仪门,诰命方至轿前。早有丫环掀起轿帘。夫人亲手去下扶手,双膝跪倒,口称:“不孝媳妇李氏接见娘亲,望婆婆恕罪。”太后伸手,李氏诰命忙将双手递过,彼此一拉。娘娘说道:“媳妇吾儿起来。”诰命将娘娘轻轻扶出轿外,搀至佛堂净室。娘娘入座。诰命递茶,回头吩咐丫环等,将跟老太太的丫环让至别室歇息。诰命见屋内无人,复又跪下,方称:“臣妾李氏,愿娘娘千岁,千千岁。”太后伸手相搀,说道:“吾儿千万不可如此,以后总以婆媳相称就是了。惟恐拘了国体,倘有泄漏,反为不美。俟包卿回来再做道理。况且哀家娃李,媳妇你也姓李,咱娘儿就是母女,你不是我媳妇,是我女儿了。”诰命连忙谢恩。娘娘又将当初遇害情由,悄悄述说一番,不觉昏花二目又落下泪来。自言:“二目皆是思君想子哭坏了。到如今诸物莫睹,只能略透三光,这可怎么好?”说罢又哭起来。诰命在旁流泪。猛然想起一物善能治目,“我何不虔诚祷告,倘能祈得天露将娘娘凤目治好,一来是尽我一点忠心,二来也不辜负了此宝。”欲要奏明,惟恐无效,若是不奏,又恐娘娘临期不肯洗目。想了多时,只得勉强奏道:“臣妾有一古今盆,上有阴阳二孔,取接天露,便能医目重明。待今晚,臣妾叩求天露便了。”娘娘闻听,暗暗说道:“好一个贤德的夫人。他见我痛伤于心,就如此的宽慰于我,莫要负他的好意。”便道:“我儿,既如此,你就叩天求露。倘有至诚格天,二目复明,岂不大妙呢。”诰命领了懿旨,又叙了一回闲语,伺候晚膳已毕,诸事分派妥帖,方才退出。

 

  看看掌灯以后,诰命洗净了手,方将古今盆拿出。吩咐丫环秉烛来至园中,至诚焚香祷告天地,然后捧定金盆叩求天露。真是忠心感动天地。一来是诰命至诚,二来是该国母的难满。起初盆内潮润,继而攒聚露珠,犹如哈气一般。后来渐渐大了,只见滴溜溜满盆乱转,仿佛滚盘珠相似,左旋右转,皆流人阴阳孔内,便不动了。诰命满心欢喜,手捧金盆,擎至净室,只累得两膀酸麻,汗下如雨。恰好娘娘尚未安寝。诰命捧上金盆,娘娘伸玉腕蘸露洗目,只觉冷飕飕通澈心腑,香馥馥透入泥丸,登时两额角微微出了点香汗,二目中稍觉转动。闭目息神不多时,忽然心花开朗,胸膈畅然。眼乃心之苗,不由的将二目一睁,哪知道云翳早退,瞳子重生,已然黑白分明,依旧的盈盈秋水了。娘娘这一欢喜,真是非常之乐。诰命更觉欢喜。娘娘把手一拉诰命,方才细细看了一番。只见两旁有多少丫环,只得说道:“亏我儿至诚感格,将老身二目医好,都是出于媳妇孝心。”说着说着,不由的一阵伤惨。诰命一见,连忙劝慰道:“母亲此病原因伤心过度,如今初愈,只有欢喜的,不要悲伤。”娘娘点头道:“此言甚是。我如今俱各看见了,再也不伤心了。我的儿,你也歇息去罢,有话咱们母女明日再说罢。可是你说的,我二目甫愈,也该闭目息神。”夫人见如此说,方才退出。叫丫环携了金盆,并嘱咐众人好生服侍,又派两个得用的丫环前来帮替。吩咐已毕,慢慢回转卧室去了。

 

  次日,忽见包兴前来禀道:“老爷已然在大相国寺住了。明日面了圣,方能回署。”夫人说:“知道了。”包兴退出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七回 开封府总管参包相 南清官太后认狄妃

  且说李太后自凤目重明之后,多亏了李诰命每日百般劝慰,诸事遂心,以致饮食起居,无不合意。把个老太后哄得心儿里喜欢,已觉玉容焕发,精神倍长,不是破窑的形景了。惟有这包兴回来说:“老爷在大相国寺住宿,明日面圣。”诰命不由的得有些悬心,惟恐见了圣上,提起庞昱之事,奏对抗直,致于圣怒,心内好生放心不下。

 

  谁知次日包公入朝见驾,奏明一切,天子甚夸办事正直,深为嘉赏。钦赐五爪蟒袍一袭,攒珠宝带一条,四喜白玉班指一个,珊瑚豆大荷包一对。包公谢恩。早朝已毕,方回至开封府。所有差役人等叩安。老爷连忙退人内衙,照旧穿着朝服。诰命迎将出来,彼此见礼后,老爷对夫人说道:“欲要参见太后,有劳夫人代为启奏。”夫人领命。知道老爷必要参见,早将仆妇丫环吩咐不准跟随。引至佛堂净室。

 

  夫人在前,包公在后,来至明间,包公便止步。夫人掀帘入内,跪奏:“启上太后,今有龙图阁大学士兼理开封府臣夫包拯,差竣回京,前来参叩凤驾。”太后闻听,便问道:“吾儿哪里?”夫人奏道:“现在外间屋内。”太后吩咐:“快宜来。”夫人掀帘,早见包公跪倒尘埃,口称:“臣包拯参见娘娘,愿娘娘千岁,千千岁。臣荜室狭隘,有屈凤驾,伏乞赦宥。”说罢,匍匐在地。太后吩咐:“吾儿抬起头来。”包公秉正跪起。娘娘先前不过闻声,如今方才见面。见包公方面大耳,阔口微须,黑漆漆满面生光,闪灼灼双睛暴露,生成福相,长就威颜,跪在地下,还有人高。真乃是丹心耿耿冲霄汉,黑面沉沉镇鬼神。太后看罢,心中大喜。以为仁宗有福,方能得这样能臣。又转想自己受此沉冤,不觉的滴下泪来,哭道:“哀家多亏你夫妇这一番的尽心。哀家之事,全仗包卿了。”包公叩头奏道:“娘娘且免圣虑,微臣见机而作,务要秉正除奸,以匡国典。”娘娘一边拭泪,一边点头,说道:“卿家平身,歇息去罢。”包公谢恩,鞠躬退出。诰命仍将软帘放下,又劝娘娘一番。外面丫环见包公退出,方敢进来伺候。娘娘又对诰命说:“媳妇呀,你家老爷刚然回来,你也去罢,不必在此伺候了。”这原是娘娘一片爱惜之心,谁知反把个诰命说得不好意思,满面通红起来,招得娘娘也笑了。丫环掀帘,夫人只得退出,回转卧室。

 

  只见外边搬进行李,仆妇丫环正在那里接收。诰命来至屋内,只见包公在那里吃茶,放下茶杯,立起身来,笑道:“有劳夫人,传宣官差完了。”夫人也笑了,道了鞍马劳乏,彼此寒暄一番,方才坐下。夫人便问一路光景,”为庞昱一事,妾身好生耽心。”又悄悄问:“如何认了娘娘?”包公略略述说一番,夫人也不敢细问。便传饭,夫妻共桌而食。食罢,吃茶闲谈几句,包公到书房料理公事。包兴回道:“草州桥的衙役回去,请示老爷有什么分派?”包公便问:“在天齐庙所要衣服簪环,开了多少银子?就叫他带回。叫公孙先生写一封回书道谢。”皆因老爷今日才下马,所有事件暂且未回。老爷也有些劳乏,便回后歇息去了。一宿不提。

 

  至次日,老爷正在卧室梳洗,忽听包兴在廊下轻轻嗽了一声。包公便问:“什么事?”包兴隔窗禀道:“南清宫宁总管特来给老爷请安,说有话要面见。”包公素来从不结交内官,今见宁总管忽然亲身来到,未免将眉头一皱,说道:“他要见我作什么?你回复他,就说我办理公事,不能接见。如有要事,候明日朝房再见罢。”包兴刚要转身,只听夫人说:“且慢。”包兴只得站住,却又听不见里面说些什么。迟了多时,只听包公道:“夫人说的也是。”便叫包兴:“将他让在书房待茶,说我梳洗毕即便出迎。”包兴转身出去了。

 

  你道夫人适才与包公悄悄相商,说些什么?正是为娘娘之事,说:“南清宫现有狄娘娘,知道宁总管前来为着何事呢?老爷何不见他,问问来历。倘有机缘,娘娘若能与狄后见面,那时便好商量了。”包公方肯应允,连忙梳洗冠带,前往书房而来。

 

  单说包兴奉命来请宁总管,说:“我们老爷正在梳洗,略为少待便来相见。请太辅书房少坐。”老宁听见“相见”二字,乐了个眉开眼笑,道:“有劳管家引路。我说咱家既来了,没有不赏脸的。素来的交情,焉有不赏见之理呢。”说着说着,来至书房。李才连忙赶出掀帘。宁总管进入书房,见所有陈设,毫无奢华俗态,点缀而已,不觉的啧啧称羡。包兴连忙点茶让座,且在下首相陪。宁总管知道是大人的亲信,而且朝中时常见面,亦不敢小看于他。正在攀话之际,忽听外面老爷问道:“请进来没有?”李才回道:“已然请至。”包兴连忙迎出,已将帘子掀起。包公进屋,只见宁总管早已站立相迎,道:“咱家特来给大人请安。一路劳乏,辛苦辛苦。原要昨日就来,因大人乏乏的身子,不敢起动,故此今早前来,惟恐大人饭后有事。大人可歇过乏来了?”说罢倒地一揖。包公连忙还礼,道:“多承太辅惦念。未能奉拜,反先劳驾,心实不安。”说罢让座,从新点茶。包公便道:“太辅降临,不知有何见教?望祈明示。”宁总管嘻嘻笑道:“咱家此来不是什么官事。只因六合王爷深敬大人忠正贤能,时常在狄娘娘跟前提及。娘娘听了甚为欢喜。新近大人为庞昱一事,先斩后奏,更显得赤心为国,不畏权奸。我们王爷下朝就把此事奏明娘娘,把个娘娘乐得了不得,说这才是匡扶社稷治世的贤臣呢。却又教导了王爷一番,说我们王爷年轻,总要跟着大人学习,作一个清心正直的贤王呢,庶不负圣上洪恩。我们王爷也是羡慕大人得很呢,只是无故的又不能亲近。咱家一想:目下就是娘娘千秋华诞,大人何不备一份水礼,前去庆寿,从此亲亲近近,一来不辜负娘娘一番爱喜之心,二来我们王爷也可以由此跟着大人学习些见识,岂不是件极好的事呢?故此今日我来特送此信。”包公闻听,暗自沉吟道:“我本不结交朝内权贵,奈因目下有太后之事。当今就知狄后是生母,那里知道生母受如此之冤?莫如将计就计,如此如此。倘有机缘,倒省了许多曲折。再者,六合王亦是贤王,就是接交他也不玷辱于我。”想罢,便问道:“但不知娘娘圣诞在于何时?”宁总管道:“就是明日寿诞,后日生辰。不然,我们怎么赶獐的似的呢?只因事在临迩,故此特来送信。”包公道:“多承太辅指教挂心,敢不从命。还有一事,我想娘娘圣诞,我们外官是不能面叩的。现在家慈在署,明日先送礼,后日正期,家慈欲亲身一往,岂不更亲近么?未知可否?”宁总管闻听:“啊呀!怎么老太太到了?如此更好。咱家回去,就在娘娘前奏明。”包公致谢道:“又要劳动太辅了。”老宁道:“好说,好说。既如此,咱家就回去了。先替我在老太太前请安罢。等后日,我在宫内再接待他老人家便了。”包公又托付了一回:“家慈到宫时,还望照拂。”宁总管笑道:“这还用着大人吩咐?老人家前当尽心的。咱们的交情要紧。不用送,请留步罢。”包公送至仪门,宁总管再三拦阻,方才作别而去。包公进内,见了夫人,细述一番,就叫夫人将方才事暗暗奏明太后。夫人领命往净室去了。包公又来到书房,吩咐包兴备一份寿礼,明日送往南清宫去。又嘱他好好看待范宗华,事毕自有道理,千万不可泄漏底里与他。包兴也深知此事重大,慢说范宗华,就是公孙先生,王、马、张、赵诸人,也被他瞒个结实。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,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也。

 

  至次日,包兴已办成寿礼八色,与包公过了目,也无非是酒、烛、桃、面等物,先叫差役挑往南清官。自己随后乘马来至南清宫横街,已见人夫轿马,送礼物的,抬的抬,扛的扛,人声嘈杂,拥挤不开。只得下马,吩咐人役,俟这些人略散散时,再将马遛至王府。自己步行至府门。只见五间宫门,两边大炕上坐着多少官员。又见各处送礼的,俱是手捧名帖,低言回话。那些王府官们,还带理不理的。包兴见此光景,只得走上台阶,来至一位王官的跟前,从怀中掏出帖来,说道:“有劳老爷们替我回禀一声。”才说至此,只见那人将眼一翻,说:“你是哪里的了?”包兴道:“我乃开封府……”才说了三个字,忽见那人站起来说:“必是包大人送礼来的。”包兴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将包兴一拉,说:“好兄弟,辛苦辛苦。今早总管爷就传谕出来,说大人那里今日必送礼来。我这里正等侯着呢。请罢,咱们里面坐着。”回头又吩咐本府差役:“开封府包大人的礼物在哪里?你们倒是张罗张罗呀!”只听见有人早已问下去:“哪是包大人礼物?挑往这里来。”此时,那王府官已将包兴引至书房,点茶陪坐,说道:“我们王爷今早就吩咐了,提道大人若送礼来,赶紧回禀。兄弟既来了,还是要见王爷,还是不见呢?”包兴答道:“既来了,敢则是见见好。只是又要劳动大老爷了。”那人闻听道:“好兄弟,以后把‘老爷’收了,咱们都是好兄弟。我姓王行三,我比兄弟齿长几岁,你就叫我三哥。兄弟再来时,你问秃王三爷就是我。皆因我谢顶太早,人人皆叫我王三秃子。我可不会唱打童。”说罢一笑。只见礼物挑进,王三爷俱瞧过了,拿上帖,辞了包兴,进内回话去了。

 

  不多时,王三爷出来,对包兴道:“王爷叫在殿上等着呢。”包兴连忙跟随王三来至大殿,步上玉阶,绕走丹墀,至殿门以外。但见高卷帘栊,正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束发金冠,蟒袍玉带的王爷,两边有多少内辅伺候。包兴连忙叩头。只听上面说道:“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,说我问好。如此费心多礼,我却领了。改日朝中面见了再谢。”又吩咐内辅:“将原帖壁回。给他谢帖,赏他五十两银子。”内辅忙忙交与王三。王三在旁悄悄说:“谢赏。”包兴叩头站起,仍随王三爷才下银安殿。只见那旁宁总管笑嘻嘻迎来说道:“主管,你来了么?昨日叫你受乏。回去见了大人,就提我巳在娘娘前奏明了。明日请老太太只管来。老娘娘说了,不在拜寿,为是说说话儿。”包兴答应。宁总管说:“恕我不陪了。”包兴回说:“太辅请治事罢。”方随着王三爷出来,仍要让至书房,包兴不肯。王三爷将帖子银两交与包兴。包兴道了谢,直至宫门,请王三爷留步。王三爷务必瞅着包兴上马。包兴无奈,道:“恕罪。”下了台阶,马已拉过。包兴认镫上马,口道:“磕头了,磕头了。”加鞭前行。心内思想:“我们八色水礼,才花了二十两银子,王爷倒赏了五十两。真是待下恩宽。”

 

  不多时,来至开封府,见了包公,将话一一回禀。包公点头。来在后面,便问:“夫人见了太后,启奏的如何?”夫人道:“妾身已然回明。先前听了,为难说:‘我去穿何服色,行何礼节?’妾身道:‘娘娘暂屈凤体,穿一品服色。到了那里,大约狄娘娘断没有居然受礼之理。事到临期,见景生情就混过去了。倘有机缘,泄漏实情,明是庆寿,暗里却是进宫之机会。不知凤意如何?’娘娘想了一想方才说:‘事到临头,也不得不如此了。只好明日前往南清宫便了。’”包公听见太后已经应允,不胜欢喜,便告诉夫人,派两个伶俐丫环跟去,外面再派人护送。

 

  至次日,仍将轿子搭至三堂之上上轿。轿夫退出,掩了仪门。此时,诰命已然伺候娘娘梳洗已毕。及至换了服色之时,娘娘不觉泪下。诰命又劝慰几句,总以大义为要,方才换了。收拾已完,夫人吩咐丫环等俱在三堂伺候。众人散出。诰命从新叩拜。此一拜不甚紧要,慢说娘娘,连诰命夫人也止不住扑簌簌泪流满面。娘娘用手相搀,哽噎的连话也说不出来。还是诰命强忍悲痛,切嘱道:“娘娘此去,关乎国典礼法,千万见景生情透了真实,不可因小节误了大事。”娘娘点头含泪道:“哀家二十载沉冤,多亏了你夫妇二人。此去若能重入宫闱,那时宣召我儿,再叙心曲便了。”夫人道:“臣妾理应朝贺,敢不奉召。”说罢搀扶娘娘出了门,慢慢步至三堂之上。诰命伺候娘娘上轿坐稳,安好扶手。丫环放下轿帘。只听太后说:“媳妇我儿,回去吧,不必送了。”诰命答应,退人屏后。外面轿夫进来,将轿抬起,慢慢的出了仪门。却见包公鞠躬伺候,上前手扶轿杆,跟随出了衙署。娘娘看得明白,吩咐:“我儿回去吧,不必远送了。”包公答应:“是。”止住了步。看轿子落了台阶,又见那壁厢范宗华远远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。包公暗暗点首,道:“他不但有造化,并且有规矩。真乃福至心灵,不错的。”只见包兴打着顶马,后面拥护多人,围随着去了。

 

  包公回身进内,来到后面,见夫人眼睛哭得红红的,知是方才与娘娘作别,未免伤心,也不肯细问,不过悄悄地又议论一番:娘娘此去,不知见了狄后是何光景?且自静听消息便了。妾待多时,又与诰命谈了些闲话。夫人又言道:“娘娘慈善,待人厚道,当初如何受此大害?这也是前生造定。”包公点头叹息,仍来至书房,料理官事。不知娘娘此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八回 奏沉疴仁宗认国母 宣密诏良相审郭槐

  且说包兴跟随太后,在前打着顶马,来到南清宫。今日比昨日更不相同,多半尽是关防轿。所有嫔妃、贵妃、王妃以及大员的命妇,往来不绝。包兴却懂规矩,预先催马来至王府门下马。将马拴在桩上,步上宫门。恰见秃王三爷在那里,忙执手上前道:“三老爷,我们老太太到了。”王三爷闻听,飞跑进内,不多时,只见里面出来了两个内辅,对着门上众人说道:“回事的老爷们听着:娘娘传谕,所有来的关防俱各道乏,一概回避,单请开封府老太太会面。”众人连声答应。包兴闻听,即催本府的轿夫抬至宫门,自有这两个内辅引进去了。然后王三爷出来张罗包兴,让至书房吃茶。今日见了,比昨日更觉亲热。

 

  单说娘娘大轿抬至二门,早见出来了四个太监,将轿夫换出,又抬至三门,过了仪门,方才落平。早有宁总管来至轿前,揭起帘子,口中说道:“请太夫人安。”忙去了扶手,自有跟来的丫环搀扶下轿。娘娘也瞧了瞧宁总管,也回问了一声:“公公好。”宁总管便在前引路,来至寝宫。只见狄娘娘已在门外接待,远远的见了太夫人,吃了一惊,不觉心里思想,觉得面善,熟识得很,只是一时想不起来。娘娘来至跟前,欲行参拜之礼。狄后连忙用手拦住,说:“免礼。”娘娘也就不谦让了。彼此携手,一同入座。娘娘看狄后,比当时面目苍老了许多。狄后此时对面细看,忽然想起好象李妃,因已赐死,再也想不到,却是当今国母,只是心里总觉不安。献茶已毕,叙起话来,问答如流,气度从容,真是大家风范,把个狄后乐了个了不得,甚是投缘。便留太夫人在宫住宿,多盘桓几天。此一留,正合娘娘之心,即便应允。遂叫内辅传出:“所有轿马人等,不必等候了,娘娘留太夫人多住几日呢。跟役人等俱各照例赏赐。”早有值事的内辅,应声答应,传出去了。

 

  这里传膳。狄后务要与太夫人并肩坐了,为的是接谈便利。娘娘也不过让,更显得直爽大方。狄后尤其欢喜非常。饮酒间,狄后盛称包公忠正贤良,这皆是夫人教训之德。娘娘略略谦逊。狄后又问:“太夫人年庚?”娘娘答言:“四十二岁。”又问:“令郎年岁几何?”一句话,把个娘娘问得闭口无言,登时急得满面通红,再也答对不来。狄后看此光景,不便追问,即以酒的冷暖遮饰过去。娘娘也不肯饮酒了。便传饭吃毕,散坐闲谈。又到各处瞻仰一番,皆是狄后相陪。越瞧,越象去世的李后,心中好生的犯疑,暗暗想道:“方才问她儿子的岁数,她如何答不上来?竟会急得满面通红。世间哪有母亲不记得儿子岁数之理呢?其中实有可疑。难道她竟敢欺哄我不成?也罢,既已将她留下,晚间叫她与我同眠,明是与他亲热,暗里再细细盘诘她便了。”心中却是这等犯想,眼睛却不住的看,见娘娘举止动作,益发是李后无疑,心内更自委决不下了。

 

  到了晚间,吃毕晚膳,仍是散坐闲话。狄后吩咐:“将净室打扫干净,并将枕衾亦铺设在净室之中,我还要与夫人谈心,以消永夜。”娘娘见此光景,正合心意。及至归寝之时,所有承御之人,连娘娘丫环自有安排,非呼唤不敢擅入。狄后因惦念着盘问:“为何不知儿子的岁数呢?”便从此追问。即言:“夫人有意欺哄,是何道理?”话语究的甚是紧急。娘娘不觉失声答道:“皇姐,你难道不认得哀家了么?”虽然说出此语,已然悲不泄音。狄后闻听,不觉大惊道:“难道夫人是李后娘娘么?”娘娘泪流满面,那里还说的出话来。狄后着急,催促道:“此时房内无人,何不细细言来?”娘娘止住悲声,方将当初受害,怎么余忠替死,怎么送往陈州,怎么遇包公假认为母,怎么在开封府净室居住,多亏李氏诰命叩天求露,洗目重明,今日来给皇姐祝寿,为的是吐露真情的话,细细说了一遍,险些儿没有放声哭出来。狄后听了,目瞪痴呆,不觉也落下泪来,半晌说道:“不知有何证据?”娘娘即将金丸取出,递将过去。狄后接在手中,灯下验明,连忙战惊惊将金丸递过,便双膝跪倒,口中说道:“臣妃不知凤驾降临,实属多有冒犯,望乞太后娘娘赦宥!”李太后连忙还礼相搀,口称:“皇姐不要如此。如何能叫圣上知道方好。”狄后谢道:“娘娘放心,臣妃自有道理。”便将当日刘后与郭槐定计,用狸猫换出太子。多亏承御寇珠抱出太子交付陈林,用提盒送至南清宫抚养。后来刘后之子病夭,方将太后太子补了东宫之缺。因太子游宫,在寒宫见了娘娘,母子天性,面带泪痕。刘后生疑,拷问寇珠。寇珠怀忠,触阶而死。因此刘后在先皇前进了谗言,方将娘娘赐死情由也说了一遍。李太后如梦方醒,不由伤心。狄后再三劝慰,太后方才止泪,问道:“皇姐,如何叫皇儿知道,使我母子重逢呢?”狄后道:“待臣妃装起病来,遣宁总管奏知当今,圣上必然亲来。那时,臣妃吐露真情便了。”娘娘称善,一宿不提。

 

  到了次日清晨,便派宁总管上朝奏明圣上,说狄后娘娘夜间偶然得病,甚是沉重。宁总管不知底细,不敢不去,只得遵懿旨,上朝去了。狄后又将此事告知六合王。

 

  谁知圣上夜间得一奇梦,见彩凤一只,翎毛不全,望圣上哀叫三声。仁宗从梦中惊醒,心里纳闷,不知是何缘故。及至五鼓,刚要临朝,只见仁寿宫总管前来启奏,说:“太后夜间得病,一夜无眠。”天子闻听,以为应了梦兆,即先至仁寿宫请安。便悄悄吩咐,不可声张,恐惊了太后。轻轻迈步,进了寝殿,已听见了有呻吟之声。忽听见太后说:“寇宫人,你竟敢如此无理!”又听“啊呀”一声。此时宫人已将绣帘揭起,天子侧身进内,来至御榻之前。刘后猛然惊醒,见天子在旁,便说:“有劳皇儿挂念。哀家不过偶受风寒,没有什么大病。且请放心。”天子问安已毕,立刻传御医调治。惟恐太后心内不耐烦,略略安慰几句,即便退出。

 

  才离了仁寿宫,刚至分宫楼,只见南清宫总管跪倒奏道:“狄后娘娘夜间得病甚重,奴婢特来启奏。”仁宗闻听,这一惊非同小可,立刻吩咐,亲临南清宫。只见六合王迎接。圣上先问了狄后得病的光景。六合王含糊奏对:“娘娘夜间得病,此时略觉好些。”圣上心内稍觉安慰,便吩咐随侍的,俱各在外伺候,单带陈林跟随。

 

  此旨一下,暗合六合王之心,侧身前引,来至寝宫以内。但见静悄悄寂寞无声,连个承御丫环也无有。又见御榻之上,锦帐高悬,狄后面里而卧。仁宗连忙上前问安。狄后翻转身来,猛然间问道:“陛下,天下至重至大者,以何为先?”天子答道:“莫过于孝。”狄后叹了一口气道:“既是孝字为先,有为人子不知其母存亡的么?又有人子为君,而不知其母在外飘零的么?”这两句话问得天子茫然不懂,犹以为是狄后病中谵语。狄后又道:“此事臣妃尽知底细,惟恐陛下不信。”仁宗听狄后自称臣妃,不觉大惊,道:“皇娘何出此言?望乞明白垂训。”狄后转身,从帐内拉出一个黄匣来,便道:“陛下可知此物的来由么?”仁宗接过,打开一看,见是一块玉玺,龙袱上面有先皇的亲笔御记,“镇压天狗冲犯”,故此用上宝印。仁宗看罢,连忙站起。谁知老伴伴陈林在旁睹物伤情,想起当年,早巳泪流满面。天子猛回头,见陈林啼哭,更觉诧异。便追问此袱的来由。狄后方将郭槐与刘后图谋正宫,设计陷害李后,其中多亏了两个忠义之人:一个是金华宫承御寇珠,一个是陈林。寇珠奉刘后之命,将太子抱出宫来,那时就用此袱包裹,暗暗交付陈林。仁宗听至此,又瞅了陈林一眼,此时陈林已哭得泪人一般。狄后又道:“多亏陈林经了多少颠险,方将太子抱出,入南清宫内,在此抚养六年。陛下七岁时承嗣,与先皇补了东宫之缺。千不合,万不合,陛下见了寒宫母亲落泪,才惹起刘后疑忌,生生把个寇珠处死,又要赐死母后。其中又多亏了两个忠臣:一个小太监余忠,情愿替太后殉难,秦凤方将母后换出,送往陈州。后来秦凤死了,家中无主,母后不能存留,只落得破窑乞食。幸喜包卿在陈州放粮,由草桥认了母后,假称母子以掩耳目。昨日与臣妃做寿,方能与国母见面。”仁宗听罢,不胜惊骇,泪如雨下,道:“如此说来,朕的皇娘现在何处?”只听得罩壁后悲声切切,出来了一位一品服色夫人。仁宗见了发怔。太后恐天子生疑,连忙将金丸取出,付与仁宗。天子接来一看,正与刘后金丸一般,只是上面刻的是玉宸宫,下书娘娘名号。仁宗抢行几步,双膝跪倒,道:“孩儿不孝,苦煞皇娘了!”说至此,不由放声大哭。母子抱头悲痛不已。只见狄妃已然下床来,跪倒尘埃,匍匐请罪。连六合王及陈林俱各跪倒在旁,哀哀相劝。母子伤感多时。天子又叩谢了狄妃,搀扶起来。复又拉住陈林的手,哭道:“若不亏你忠心为国,焉有朕躬!”陈林已然说不出话来,惟有流泪谢恩而已。大家平身。仁宗又向太后说道:“皇娘如此受苦,孩儿枉为天子,何以对满朝文武?岂不得罪于天下乎?”说至此,又怨又愤。狄后在旁劝道:“圣上还朝降旨,即着郭槐、陈林一同前往开封府宣读,包学士自有办法。”这却是包公之计,命李诰命奏明李太后的;太后告诉狄后,狄后才奏的。当下仁宗准奏,又安慰了太后许多言语,然后驾转回宫,立刻御笔草诏,密密封好,钦派郭槐、陈林往开封府宣读。郭槐以为必是加封包公,欣然同定陈林竟奔开封府而来。

 

  且说包公自昨日伺候娘娘去后,迟不多时,包兴便押空轿回来说:“狄后将太夫人留下,要多住几日。小人押空轿回来。那里赏了跟役人等二十两银子,赏了轿上二十吊钱。”包公点头吩咐道:“明日五鼓,你到朝房打听,要悄悄的。如有什么事,急忙回来禀我知道。”包兴领命。至次日黎明时便回来了。知道包公尚在卧室,连忙进内,在廊下轻轻咳嗽。包公便问:“你回来了?打听有什么事没有?”包兴禀道:“打听得刘后夜间欠安,圣上立刻驾至仁寿宫请安。后来又传旨,立刻亲临南清宫,说狄后娘娘也病了。大约此时圣驾还未还宫呢。”包公听毕,说:“知道了。”包兴退出。包公与夫人商议道:“这必是太后吐露真情,狄后设的机谋。”夫妻二人,暗暗欢喜。

 

  才用完早饭,忽报圣旨到了。包公忙换朝服,接入公堂之上。只见郭槐在前,陈林在后,手捧圣旨。郭槐自以为是都堂,应宣读圣旨。展开御封。包公山呼已毕,郭槐便念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今有太监郭……”刚念至此,他看见自己的名字,便不能向下念了。旁边陈林接过来,宣读道:“今有太监郭槐谋逆不端,奸心叵测。先皇乏嗣,不思永祚之忠诚;太后怀胎,遽遭兴妖之暗算。怀抱龙袱,不遵凤诏,寇宫人之志可达天;离却北阙,竟赴南清,陈总管之忠堪贯日。因泪痕生疑忌,将明朗朗初吐宝珠。立毙杖下;假诅咒,进谗言,把气昂昂一点余忠替死梁间。致令堂堂国母,廿载沉冤,受尽了背井离乡之苦。若非耿耿包卿一腔忠赤,焉得有还珠返壁之期。似此灭伦悖理,宜当严审细推,按诏究出口供,依法剖其心腹。事关国典,理重君亲。钦交开封府严加审讯。”

 

  包公口呼万岁,立起身来,接圣旨,吩咐一声:“拿下!”只见愣爷赵虎,竟奔了贤伴伴陈林,伸手就要去拿。包公连忙喝住:“大胆!还不退下!”赵爷发怔。还是王朝、马汉将郭槐衣服冠履打去,提到当堂,向上跪倒。上面供奉圣旨。包公向左设了公座。旁边设一侧座,叫陈林坐了。当日,包公入了公位,向郭槐说道:“你快将已往之事,从实招来。”未识郭槐招与不招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九回 巧取供单郭槐受戮 明颁诏旨李后还宫

  且说包公将郭槐拿下,喊了堂威,入了公座,旁边又设了个侧座,叫陈林坐了。包公便叫道:“郭槐,将当初陷害李后,怎生抵换太子,从实招来。”郭槐说:“大人何出此言?当初系李妃产生妖孽,先皇震怒,才贬冷宫。焉有抵换之理呢?”陈林接着说道:“既没有抵换,为何叫寇承御抱出太子,用裙绦勒死,丢在金水桥下呢?”郭槐闻听道:“陈总管,你为何质证起咱家来?你我皆是进御之人,难道太后娘娘的性格,你是不知道的么?倘然回来太后懿旨到来,只怕你也吃罪不起。”包公闻听,微微冷笑道:“郭槐,你敢以刘后欺压本阁么?你不提刘后便罢,既已提出,说不得可要得罪了。”吩咐拉下去重责二十板。左右答应,一声呐喊,将他翻倒在地,打了二十。只打得皮开肉绽,呲牙咧嘴,哀声不绝。包公问道:“郭槐,你还不招认么?”郭槐到了此时,岂不知事关重大,横了心,再也不招,说道:“当日,原是李妃产生妖孽,自招愆尤,与我郭槐什么相干。”包公道:“既无抵换之事,为何又将寇承御处死?”郭槐道:“那是因寇珠顶撞了太后,太后方才施刑。”陈林在旁又说道:“此话你又说差了。当初拷问寇承御,还是我掌刑杖。刘后紧紧迫问着他,将太子抱出置于何地?你如何说是顶撞呢?”郭槐闻听,将双眼一瞪,道:“既是你掌刑,生生是你下了毒手,将寇承御打的受刑不过,他才触阶而死。为何反来问我呢?”包公闻听道:“好恶贼!竟敢如此的狡辩。”吩咐:“左右,与我拶起来。”左右又一声喊,将郭槐双手并齐,套上拶子,把绳往左右一分,只闻郭槐杀猪也似的喊起来。包公问道:“郭槐,你还不招认么?”郭槐咬定牙根道:“没有什么招的呀!”见他汗似蒸笼,面目更色。包公吩咐卸刑。松放拶子时,郭槐又是哀声不绝,神魂不定。只得暂且收监,明日再问。先叫陈林将今日审问的情由,暂且复旨。

 

  包公退堂,来至书室,便叫包兴请公孙先生。不多时,公孙策来到。已知此事的底里,参见包公已毕,在侧坐了。包公道:“今日圣旨到来,宣读之时,先生想来巳明白此事了。我也不用述说了。只是郭槐再不招认,我见拶他之时,头上出汗,面目更改,恐有他变。此乃奉旨的钦犯,他又搁不住大刑,这便如何是好?故此,请了先生来,设想一个法子,只伤皮肉,不动筋骨,要叫他招承方好。”公孙策道:“待晚生思索了,画成式样,再为呈阅。”说罢退出。来到自己房内,筹思多时。偶然想起,急忙提笔画出,又拟了名儿,来到书房,回禀包公。包公接来一看,上面注明尺寸,仿佛大熨斗相似,却不是平面,上面皆是垂珠圆头钉儿,用铁打就。临用时,将炭烧红,把犯人肉厚处烫炙,再也不能损伤筋骨,止于皮肉受伤而已。包公看了问道:“此刑可有名号?”公孙策道:“名曰‘杏花雨’,取其落红点点之意。”包公笑道:“这样恶刑,却有这等雅名。先生真才人也。”即着公孙策立刻传铁匠打造。次日隔了一天,此刑业已打就。到了第三日,包公便升堂,提审郭槐。

 

  且说郭槐在监牢之中,又是手疼,又是板疮,呻吟不绝,饮食懒进。两日光景,便觉形容憔悴。他心中却暗自思道:“我如今在此三日,为何太后懿旨还不见到来呢?”猛然又想起太后欠安,“想来此事尚未得知。我是咬定牙根,横了心,再不招承。既无口供,包黑他也难以定案。只是圣上忽然间为何想起此事来呢?真令人不解。”

 

  正在犯想之际,忽然一提牢前来说道:“老爷升堂,请郭总管呢。”郭槐就知又要审讯了,不觉的心内突突的乱跳,随着差役上了公堂。只见红焰焰的一盆炭火内里烧着一物,却不知是何作用,只得朝上跪倒。只听包公问道:“郭槐,当初因何定计害了李后,用物抵换太子,从实招来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郭槐道:“实无此事,叫咱家从何招起?若果有此事,慢说迟滞这些年,管保早巳败露了。望祈大人详察。”包公闻听,不由怒发冲冠,将惊堂木一拍,道:“恶贼,你的奸谋业已败露,连圣上皆知,尚敢推诿,其实可恶!”吩咐左右:“将他剥去衣服。”上来了四个差役,剥去衣服,露出脊背。左右二人把住,只见一人用个布帕连发将头按下去。那边一人从火盆内攥起木把,拿起“杏花雨”,站在恶贼背后。只听包公问道:“郭槐,你还不招么?”郭槐横了心,并不言语。包公吩咐:“用刑。”只见“杏花雨”往下一落,登时皮肤皆焦,臭味难闻。只疼得恶贼浑身乱抖,先前还有哀叫之声,后来只剩得发喘了。包公见此光景,只得吩咐住刑,容他喘息再问。左右将他扶住,郭槐哪里还挣紥得来呢,早巳瘫在地下。包公便叫搭下去。公孙策早巳暗暗吩咐差役,叫搭在狱神庙内。

 

  郭槐到了狱神庙,只见提牢手捧盖碗笑容满面,到跟前悄悄地说道:“太辅老爷,多有受惊了。小人无物可敬,觅得定痛丸药一服,特备黄酒一杯,请太辅老爷用了,管保益气安神。”郭槐见他劝慰殷勤,语言温和,不由地接过来道:“生受你了。咱家倘有出头之日,再不忘你便了。”提牢道:“老爷何出此言?如若离了开封,那时求太辅老爷略一伸手,小人便受赐多多矣。”一句话,奉承的恶贼满心欢喜,将药并酒服下,立时觉得心神俱安,便问道:“此酒尚有否?”提牢道:“有,有。多着呢。”便叫人急速送酒来。自己接过,仍叫那人退了,又恭恭敬敬地给恶贼斟上。郭槐见他如此光景,又精细,又周到,不胜欢喜。一边饮酒,一边问道:“你这几日,可曾听见朝中有什么事情没有呢?”提牢道:“没有听见什么咧。听见说太后欠安,因寇宫人作祟,如今痊愈了。圣上天天在仁寿宫请安。大约不过迟一二日,太后必然懿旨到来,那时太辅老爷必然无事,就是我们大人也不敢违背懿旨。”郭槐听至此,心内畅然,连吃了几杯。谁知前两日肚内未曾吃饭,今日一连喝了几碗空心酒,不觉的面赤心跳,二目朦胧,登时醉醺醺起来,有些前仰后合。提牢见此光景,便将酒撤去,自己也就回避了。只落得恶贼一人踽踽凉凉,虽然多饮,心内却牵挂此事,不能去怀,暗暗踌躇道:“方才听提牢说太后欠安,却因寇宫人作祟,幸喜如今痊愈了。太后懿旨,不一日也就下来了。”又想:“寇宫人死得本来冤枉,难怪他作祟。”

 

  正在胡思乱想,觉得一阵阵凉风习习,尘沙簌簌,落在窗棂之上。而且又在春暮之时,对此凄凄惨惨的光景。猛见前面似有人形,若近若远,咿咿唔唔声音。郭槐一见,不由的心中胆怯起来。才要唤人,只见那人影儿来至面前说道:“郭槐,你不要害怕。奴非别人,乃寇承御,特来求太辅质对一言。昨日与太后已在森罗殿证明,太后说此事皆是太辅主裁,故此放太后回宫。并且查得太后与太辅尚有阳寿一纪,奴家不能久在幽冥,今日特来与太辅辩明当初之事,奴便超生去也。”郭槐闻听,毛骨悚然。又见面前之人,披发满面血痕,已知是寇宫人显魂,正对了方才提牢之话,不由地答道:“寇宫人,真正委屈死你了。当初原是我与尤婆定计,用剥皮狸猫换出太子,陷害李后。你彼时并不知情,竟自含冤而死。如今我既有阳寿一纪,倘能出狱,我请高僧高道超度你便了。”又听女鬼哭道:“郭太辅,你既有此好心,奴家感谢不尽。少时到了森罗殿,只要太辅将当初之事说明,奴家便得超生,何用僧道超度。若忏悔不至诚,反生罪孽。”

 

  刚言至此,忽听鬼语啾啾,出来了两个小鬼,手执追命索牌,说:“阎罗天子升殿,立召郭槐的生魂,随屈死的怨鬼前往质对。”说罢,拉了郭槐就走。恶贼到了此时,恍恍惚惚,不因不由跟着,弯弯曲曲来到一座殿上。只见黑凄凄,阴惨惨,也辨不出东南西北。忽听小鬼说道:“跪下。”恶贼连忙跪倒。便听叫道:“郭槐,你与刘后所作之事,册籍业已注明。理应堕入轮回。奈你阳寿未终,必当回生阳世。惟有寇珠冤魂,地府不便收此游荡女鬼,你须将当初之事诉说明白,她便从此超生。事已如此,不可隐瞒了。”郭槐闻听,连忙朝上叩头。便将当初刘后图谋正宫,用剥皮狸猫抵换太子,陷害了李妃的情由述说一遍。

 

  忽见灯光明亮,上面坐着的正是包公。两旁衙役罗列,真不亚如森罗殿一般。早有书吏将口供呈上,又有狱神庙内书吏一名,亦将郭槐与女鬼说的言语一并呈上。包公一同看了,吩咐拿下去,叫他画供。恶贼到了此时无奈,已知落在圈套,只得把招画了。你道女鬼是谁?乃是公孙策暗差耿春、郑平,到勾栏院将妓女王三巧唤来。多亏公孙策谆谆教演,便假扮女鬼,套出真情。赏了她五十两银子,打发她回去了。此时,包公仍将郭槐寄监,派人好生看守,等次日五鼓上朝,奏明仁宗,将供招谨呈御览。

 

  仁宗袖了供招,朝散回宫,便往仁寿宫而来。见刘后昏沉之间,手舞足蹈,似有招架之态。猛然醒来,见天子立在面前,便道:“郭槐系先皇老臣,望皇儿格外赦宥。”仁宗闻听,也不答言,从袖中将郭槐的供招向刘后前一掷。刘后见此光景,拿起一看,登时胆裂魂飞,气堵咽喉。久病之人,如何禁得住罪犯天条?一吓,竟自呜呼哀哉了。仁宗吩咐,将刘后抬入偏殿,按妃礼殡殓了,草草奉移而已。传旨即刻打扫宫院。

 

  次日升殿,群臣山呼已毕。圣上宣召包公,说道:“刘后已惊惧而亡,就着包卿代朕草诏,颁行天下,匡正国典。”从此黎民内外臣宰,方知国母太后姓李,却不姓刘。当时圣上着钦天监拣了吉日,斋戒沐浴,告祭各庙,然后排了銮舆,带领合朝文武,亲至南清宫迎请太后还宫。所有奉迎礼节仪注,不必细表。太后娘娘乘了御辇,狄后贤妃也乘了宝舆,跟随入宫。仁宗天子请了太后之后,先行回銮,在宫内伺候。此时王妃命妇,俱各入朝,排班迎接凤驾。太后入宫,升座受贺巳毕,起身更衣。传旨宣召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之妻李氏夫人进宫。太后与狄后仍以姐妹之礼相见,重加赏赐。仁宗亦有酬报,不必细表。

 

  外面众臣朝贺已毕。天子传旨将郭槐立剐。此时尤婆已死,照律戮尸。又传旨,在仁寿宫寿山福海地面,丈量妥贴,左边建寇宫人祠堂,名曰忠烈祠;右边建秦凤、余忠祠堂,名曰双义祠。工竣亲诣拈香。

 

  一日老丞相王芑递了一本,因年老力衰,情愿告老休致。圣上怜念元老,仍赏食全俸,准其养老。即将包公加封为首相。包公又奏明,公孙策与四勇士累有参赞功绩。仁宗于是封公孙策为主簿,四勇士俱赏六品校尉,仍在开封府供职。又奉太后懿旨,封陈林为都堂,范宗华为承信郎。将破窑改为庙宇,钦赐白银千两,香火地十顷,就叫范宗华为庙官,春秋两祭,永垂不朽。若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回 受魇魔忠良遭大难 杀妖道豪杰立奇功

  且说包公自升为首相,每日勤劳王事,不畏权奸,秉正条陈,圣上无有不允。就是满朝文武,谁不钦仰。纵然素有仇隙之人,到了此时,也奈何他不得。

 

  一日,包公朝罢,来到开封,进了书房,亲自写了一封书信,叫包兴备厚礼一分,外带银三百两,选了个能干差役,前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聘请南侠展熊飞;又写了家信,一并前去。刚然去后,只见值班头目向上跪倒:“启上相爷,外面有男女二人,口称冤枉,前来伸诉。”包公吩咐:“点鼓升堂。”立刻带至堂上。包公见男女二人,皆有五旬年纪。先叫将婆子带上来。婆子上前跪倒,诉说道:“婆子杨氏,丈夫姓黄,久已去世。有两个女儿,长名金香,次名玉香。我这小女儿,原许与赵国盛之子为妻,昨日他家娶去。婆子因女儿出嫁,未免伤心。及至去了之后,谁知我的大女儿却不见了。婆子又忙到各处寻找,再也没有,急得婆子要死。老爷想,婆子一生就仗着女儿。我寡妇失业的,原打算将来两个女婿,有半子之分,可以照看寡妇。如今把个大女儿丢了,竟自不知去向。婆子又是急,又是伤心。正在啼哭之时,不想我们亲家赵国盛找了我来,合我不依,说我把女儿抵换了。彼此分争不清,故此前来求老爷替我们判断判断,找找我的女儿才好。”包公听罢,问道:“你家可有常来往的亲眷没有?杨氏道:“慢说亲眷,就是街坊邻舍,无事也是不常往来的。婆子孤苦得很呢。”说至此就哭起来了。

 

  包公吩咐,把婆子带下去,将赵国盛带上来。赵国盛上前跪倒,诉道:“小人赵国盛,原与杨氏是亲家。他有两个女儿,大的丑陋,小的俊俏。小人与儿子定的是他小女儿,娶来一看,却是他大女儿。因此急急赶到他家与他分争,为何抵换?不料杨氏他倒不依,说小人把他两个女儿都娶去了,欺负他孀居寡妇了。因此到老爷台前,求老爷剖断剖断。”包公问道:“赵国盛,你可认明是他大女儿么?”赵国盛道:“怎么认得不明呢?当初有我们亲家在日,未作亲时,他两个女儿小人俱是见过的。大的极丑,小的甚俊。因小人爱他小女,才与小人儿子定了亲事。那个丑的,小人断不要的。”包公听罢,点了点头,便叫:“你二人且自回去听候传讯。”

 

  老爷退堂,来至书房,将此事揣度。包兴倒过茶来,恭恭敬敬送至包公面前。只见包公坐在椅上,身体乱晃,两眼发直,也不言语,也不接茶。包兴见此光景,连忙放下茶杯,悄悄问道:“老爷怎么了?”包公忽然将身子一挺,说道:“好血腥气吓!”往后便倒,昏迷不醒。包兴急急扶着,口中乱叫:“老爷,老爷!”外面李才等一齐进来,彼此搀扶,抬至床榻之上。一时传到里面,李氏诰命闻听,吓得惊疑不止,连忙赶至书房看视。李才等急回避。只见包公躺在床上,双眉紧皱,二目难睁,四肢全然不动,一语也不发。夫人看毕,不知是何缘故。正在纳闷,包兴在窗外道:“启上夫人,公孙主簿前来与老爷诊脉。”夫人闻听,只得带领丫环回避。包兴同着公孙先生来至书房榻前,公孙策细细搜求病源。诊了左脉,连说:“无妨。”又诊右脉,便道:“怪事。”包兴在旁问道:“先生看相爷是何病症?”公孙策道:“据我看来,相爷六脉平和,并无病症。”又摸了摸头上并心上,再听气息亦顺,仿佛睡着的一般。包兴将方才的形景述说一遍。公孙策闻听,更觉纳闷,并断不出病从何处起的,只得先叫包兴进内安慰夫人一番,并禀明,须要启奏。自己便写了告病折子,来日五鼓上朝呈递。

 

  天子闻奏,钦派御医到开封府诊脉,也断不出是何病症。一时,太后也知道了,又派老伴伴陈林前来看视。此时开封府内外上下人等,也有求神问卜的,也有说偏方的。无奈包公昏迷不醒,人事不知,饮食不进,止于酣睡而已。幸亏公孙先生颇晓医理,不时在书房诊脉照料。至于包兴、李才,更不消说了,昼夜环绕,不离左右。就是李氏诰命,一日也是要到书房几次。惟有外面公孙策与四勇士,个个急得擦拳摩掌,短叹长吁,竟自无法可施。

 

  谁知一连就是五天,公孙策看包公脉息渐渐地微弱起来。大家不由得着急。独包兴与别人不同,他见老爷这般光景,因想当初罢职之时,曾在大相国寺得病,与此次相同,那时多亏了然和尚医治,偏偏他又云游去了。由此便想起当初,经了多少颠险,受了多少奔波,好容易熬到如此地步,不想旧病复发。竟自不能医治。越想越愁,不由得泪流满面。正在哭泣之际,只见前次派去常州的差役回来,言:“展熊飞并未在家。老仆说:‘我家官人若能早晚回来,必然急急的赶赴开封,决不负相爷大恩。’”又说:“家信也送到了,现有带来的回信。老爷府上俱各平安。”差人说了许多的话,包兴也止于出神点头而已,把家信接过送进去了。信内无非是“平安”二字。

 

  你道南侠那里去了?他乃行义之人,浪迹萍踪原无定向。自截了驮轿,将金玉仙送至观音庵,与马汉分别之后,他便朝游名山,暮宿古庙。凡有不平之事,他不知又作了多少。每日闲游,偶闻得人人传说,处处讲论,说当今国母原来姓李,却不姓刘,多亏了包公访查出来。现今包公入阁,拜了首相。当作一件新闻处处传闻。南侠听在耳内,心中暗暗欢喜,道:“我何不前往开封探望一番呢?”

 

  一日午间,来至榆林镇,上酒楼独坐饮酒。正在举杯要饮,忽见面前走过一个妇人来,年纪约有三旬上下,面黄肌瘦,憔悴形容,却有几分姿色。及至看她身上穿着,虽是粗布衣服,却又极其干净。见她欲言不言,迟疑半晌,羞得面红过耳,方才说道:“奴家王氏,丈夫名叫胡成,现在三宝村居住。因年荒岁旱,家无生理。不想婆婆与丈夫俱各病倒,万分出于无奈,故此小妇人出来抛头露面,沿街乞化,望乞贵君子周济一二。”说罢,深深万福,不觉落下泪来。展爷见她说的可怜,一回手在兜肚中摸出半锭银子,放在桌上,道:“既是如此,将此银拿去,急急回家,赎帖药饵。余者作为养病之资,不要沿街乞化了。”妇人见是一大半锭银子,约有三两多,却不敢受,便道:“贵客方便,赐我几文钱足矣。如此厚赐,小妇人实不敢领的。”展爷道:“岂有此理!”我施舍于你,你为何拒而不纳呢?这却令人不解。”妇人道:“贵客有所不知。小妇人求乞,全是出于无奈。今一旦将此银拿回家去,惟恐婆婆丈夫反生疑忌,那时恐负贵客一番美意。”展爷听罢,甚为有理。谁知堂官在旁插言道:“你只管放心。这位既然施舍,你便拿回。若你婆婆丈夫嗔怪时,只管叫你丈夫前来见我,我便是个证见。难道你还不放心么?”展爷连忙称是,道:“你只管拿去罢,不必疑惑了。”妇人又向展爷深深万福,拿起银子下楼去了。跑堂又向展爷添酒要莱,也下楼去了。

 

  不料那边有一人,他见展爷给了那妇人半锭银子,便微微地说笑。此人名唤季娄儿,为人奸诈多端,是个不良之辈。他向展爷说道:“客官不当给这妇人许多银子。他乃故意作生理的。前次有个人赠银与她,后来被她丈夫讹诈,说调戏他女人了,逼索遮羞银一百两,方才完事。如今客官给她银两,惟恐少时她丈夫又来要讹诈呢。”展爷闻听,虽不介意,不由地心中辗转道:“若依此人所说,天下人还敢有行善的么?他要果真讹诈,我却不怕他,惟恐别人就要入了他的骗局了。细细想来,似这样人,也就好生可恶呢。也罢,我原是无事,何不到三宝村走走。若果有此事,将他处治一番,以戒下次。”想罢,吃了酒饭,付钱下楼。出门向人问明三宝村而来。相离不远,见天色甚早,路旁有一道士观,叫作通真观。展爷便在此观作了下处。因老道邢吉有事拜坛去,观内只有两个小道士,名唤谈明、谈月,就在观二门外西殿内住下。

 

  天交初鼓,展爷换了夜行衣服,离了通真观,来到三宝村胡成家内。早巳听见婆子咳声,男子恨怨,妇人啼哭,嘈嘈不休。忽听婆子道:“若非有外心,何以有许多银子呢?”男子接着说道:“母亲不必说了,明日叫她娘家领回就是了。”并听不见妇人折辩,惟有呜呜的哭泣而已。南侠听至此,想起白日妇人在酒楼之言,却有先见之明,叹息不止。猛抬头,忽见外有一人影,又听得高声说道:“既拿我的银子,应了我的事,就该早些出来。如今既不出来,必须将银子早早还我。”南侠闻听,气冲斗牛。赶出篱门,一伸手把那人揪住。仔细看时,却是季娄儿。季娄儿害怕,哀告道:“大王爷饶命!”南侠也不答言,将他轻轻一提,扭至院内,也就高声说道:“吾乃夜游神是也。适遇日游神,曾言午间有贤孝节妇,因婆婆丈夫染病,含羞乞化,在酒楼上遇正直君子,怜念孝妇,赠银半锭。谁知被奸人看见,顿起不良之心,夜间前来讹诈。吾神在此,岂容奸人陷害。且随吾神到荒郊之外,免得连累良善之家。”说罢,捉了季娄儿出篱门去了。胡家母子听了,方知媳妇得银之故,连忙安慰王氏一番,深感贤妇不提。

 

  且说南侠将季娄儿提至旷野,拔剑斩讫。见斜刺里有一蚰蜒小路,以为从此可以奔至大路,信步行去。见面前一段高墙,细细看来,原来是通真观的后阁,不由得满心欢喜,自己暗暗道:“不想倒走近便了。我何不从后面而入,岂不省事?”将身子一纵,上了墙头,翻身躯轻轻落在里面,蹑步悄足行来。偶见跨所内灯光闪灼,心中想道:“此时已交三鼓之半,为何尚有灯光?我何不看看呢。”用手推门,却是关闭,只得飞身上了墙头。见人影照在窗上,仿佛小道士谈月光景。忽又听见妇人说道:“你我虽然定下此计,但不知我姐姐顶替去了,人家依与不依。”又听得小道士说:“他纵然不依,自有我那岳母答复他,怕他怎的?你休要多虑,趁此美景良宵,且自同赴阳台要紧。”说着,便立起身来。展爷听到此处,心中暗道:“原来小道士作此暗昧之事,也就不是出家的道理了。且待明日,再作道理。”大凡夜行人,最忌的是采花,又忌的是听。展爷刚转身,忽又听见妇人说道:“我问问你。你说庞太师暗害包公,此事到底是怎么样子?”展爷听了此句,连忙缩脚侧听。只听谈月道:“你不知道,我师傅此法百发百中。现今在庞太师花园设坛,于今业已五日了,赶到七日,必然成功,那时得谢银一千两。我将此银偷出,咱们远走高飞,岂不是长久夫妻么。”

 

  展爷听了,登时惊疑不止,连忙落下墙来。赶到前面殿内,束束包裹,并不换衣,也不告辞,竟奔汴梁城内而来。不过片时工夫,已至城下。见满天星斗,听了听,正打四更。展爷无奈何,绕道护城河,来至城下,将包袱打开,把爬城索取出,依法安好,一步一步上得城来;将爬城索取下,上面安好,坠城而下。脚落实地,将索抖下,收入包袱内,背在肩上,直奔庞太师府而来。来至花园墙外,找了棵小树,将包袱挂上,这才跳进花园。只见高筑法台,点烛焚香,有一老道披着发在上面作法。展爷暗暗步上高台,在老道身后悄悄地抽出剑来。不知老道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一回 掷人头南侠惊佞党 除邪祟学士审虔婆

  且说邢吉正在作法,忽听得脑后寒光一缕,急将身体一闪,已然看见展爷目光炯炯,煞气腾腾,一道阳光直奔瓶上。所谓邪不侵正。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亮,将个瓶子炸为两半。老道见法术已破,不觉“啊呀”了一声,栽下法台。展爷恐他逃走,翻身赶下台来。老道刚然爬起要跑,展爷抽后就是一脚。老道往前一扑,趴在地下。展爷即上前,从脑后手起剑落,已然身首异处。展爷斩了老道,从新上台来细看,见桌上污血狼藉,当中有一个木头人儿,连忙轻轻提出,低头一看,见有围桌,便扯了一块将木头人儿包裹好了,揣在怀内。下得台来,提了人头,竟奔书房而来。此时已有五鼓之半。

 

  且说庞吉正与庞福在书房说道:“今日天明已是六日,明日便可成功。虽然报了杀子之仇,只是便宜他全尸而死。”刚说至此,只听得咔嚓的一声,把窗户上大玻璃打破,掷进一个毛茸茸血淋琳的人头来。庞吉猛然吃这一吓,几乎在椅子上栽倒。旁边庞福吓缩作一团。迟了半晌,并无动静。庞贼主仆方才装着胆子,掌灯看时,却是老道邢吉的首级。庞吉忽然省悟:这必是开封府暗遣能人前来破了法术,杀了老道。即叫庞福传唤家人,四下里搜寻,哪里有个人影。只得叫人打扫了花园,埋了老道尸首,撤去法台,忿忿悔恨而已。

 

  且说南侠离了花园,来至墙外树上,将包裹取下,拿了大衫披在身上,直奔开封。只见内外灯烛辉煌,俱是守护相爷。连忙叫人通报。公孙先生闻听展爷到来,不胜欢喜,便同四勇士一并迎将出来。刚然见面,不及叙寒温,展爷便道:“相爷身体欠安么?”公孙先生诧异道:“吾兄何以知之?”展爷道:“且到里面再为细讲。”大家拱手来至公所。将包裹放下,彼此逊座。献茶已毕,公孙策便问展爷:“何以知道相爷染病?请道其详。”南侠道:“说起来话长。众位贤弟且看此物,便知分晓。”说罢,怀中掏出一物,连忙打开,却是一块围桌片儿,里面裹定一个木头人儿。公孙策接来,与众人在灯下仔细端详,不解其故。公孙策又细细看出上面有字,仿佛是包公的名字与年庚,不觉失声道:“啊呀!这是使的魇魔法儿罢!”展爷道:“还是老先生大才,猜得不错。”众人便问展爷,此物从何处得来。展爷才待要说,只见包兴从里跑出来道:“相爷已然醒来,今已坐起,现在书房喝粥呢!派我出来,说与展义士一同来的。叫我来请进书房一见。不知展爷来也不曾?”大家听了各各欢喜。原是灯下围绕着看木头人儿,包兴未看见展爷,倒是展爷连忙站起,过来见了包兴。包兴只乐得心花开放,便道:“果然展爷来了。请罢,我们相爷在书房恭候呢。”

 

  此时公孙先生同定展爷,立刻来至书房,参见包公。包公连忙让座。展爷告坐,在对面椅子上坐下。公孙主簿在侧首下位相陪。只听包公道:“本阁屡得义士救护,何以酬报!即如今若非义士,我包某几乎一命休矣。从今后,务望义士常在开封,扶助一二,庶不负渴想之诚。”展爷连说:“不敢,不敢。”公孙策在旁答道:“前次相爷曾差人到尊府去聘请,吾兄恰值公出未回,不料吾兄今日才到。”展爷道:“小弟萍踪无定,因闻得老爷拜了相,特来参贺。不想在通真观闻得老爷得病原由,故此连夜赶来。果然老爷病体痊愈,在下方能略尽微忱。这也是相爷洪福所致。”包公与公孙策闻听展爷之言,不甚明白,问:“通真观在哪里?如何在那里听得信呢?”展爷道:“通真观离三宝庄不远。”便将夜间在跨所听见小道士与妇人的言语,因此急急赶到太师的花园,正见老道拜坛,瓶子炸了,将老道杀死,包了木人前来,滔滔不断述说了一遍。包公闻听,如梦方醒。公孙策在旁道:“如此说来,黄寡妇一案也就好办了。”一句话提醒包公,说:“是呀。前次那婆子他说不见了女儿,莫非是小道士偷拐去了不成?”公孙策连忙称是:“相爷所见不差。”复站起身来,将递折子告病,圣上钦派陈林前来看视,并赏御医诊视,一并禀明。包公点头道:“既如此,明日先生办一本参奏的折子,一来恭请圣安,销假谢恩;二来参庞太师善用魇魔妖法,暗中谋害大臣,即以木人并杀死的老道邢吉为证。我于后日五鼓上朝呈递。”包公吩咐已毕,公孙策连忙称是。只见展爷起身告辞,因老爷初愈,惟恐劳了神思。包公便叫公孙策好生款待。二人作别,离了书房。

 

  此时天已黎明,包公略为歇息,自有包兴、李才二人伺候。外面公所内,展爷与公孙先生、王、马、张、赵等各叙阔别之情。展爷又将得闻相爷欠安的情由,述说一遍。大家闻听,方才省悟,不胜欢喜。虽然熬了几夜未能安眠,到了此时,各各精神焕发,把乏困俱各忘在九霄云外了。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,是再不能错的。彼此正在交谈,只见伴当人等安放杯筷,摆上酒肴,极其丰盛。却是四勇士与展爷见包公之时,便吩咐厨房赶办肴馔,与展爷接风掸尘,彼此大家庆贺。因这些日子相爷欠安,闹得上下沸腾,各各愁闷焦躁,谁还拿饭当事呢,不过是喝几杯闷酒而已。今日这一畅快,真是非常之乐。换盏传杯,高谈阔论。说到快活之时,投机之处,不由得哈哈大笑,欢呼振耳。惟有四爷赵虎比别人尤其放肆,杯杯净,盏盏干,乐得他手舞足蹈,未免丑态毕露。

 

  包兴忽然从外面进来,大家彼此让座。包兴满面笑容道:“我奉相爷之命,出来派差,抽空特来敬展爷一二杯。”展爷忙道:“岂敢,岂敢。适才酒已过量,断难从命。”包兴那里肯依。赵虎在旁撺掇,定要叫展爷立饮三杯。还是王朝分解,叫包兴满满斟上了一盏敬展爷。展爷连忙接过,一饮而尽。大家又让包兴坐下。包兴道:“我是不得空儿的,还要复命相爷。”公孙策问道:“此时相爷又派出什么差使呢?”包兴道:“相爷方才睡醒,喝了粥,吃了点心,便立刻出签,叫往通真观捉拿谈明、谈月和那妇人,并传黄寡妇、赵国盛一齐到案。大约传到就要升堂办事。可见相爷为国为民,时刻在念,真不愧首相之位,实乃国家之大幸也。”包兴告辞,上书房回话去了。这里众人听见相爷升堂,大家不敢多饮,惟有赵虎已经醉了。连忙用饭已毕,公孙策便约了展爷来至自己屋内,一边说话,一边打算参奏的折底。

 

  此时已将谈明、谈月并金香、玉香以及黄寡妇、赵国盛俱各传到。包公立刻升堂。喊了堂,入了座,便吩咐先带谈明。即将谈明带上堂来,双膝跪倒。见他有三旬以上,形容枯瘦,举止端详,不象个做恶之人。包公问道:“你就是叫谈明的么?快将所做之事报上来。”谈明向上叩头道:“小道士谈明,师傅邢吉,在通真观内出家。当初原是我师徒二人,我师傅邢吉每每行些暗昧之事,是小道时常谏劝,不但不肯听劝,反加责处,因此小道忧思成病。不料后来小道有一族弟,他来看视小道。因他赌博蓄娼,无所不为,闹的甚为狼狈,原是探病为由前来借贷。小道如何肯理他呢?他便哀求啼哭。谁知被师傅邢吉听见,将他叫去,不知怎么,三言两语也出了家了。登时换了衣服鞋袜,起名叫作谈月。啊呀,老爷呀!自谈月到了庙中,我师傅如虎生翼。他二人做的不尴不尬之事,难以尽言。后来我师傅被庞太师请去,却是谈月跟随,小道在庙看守。忽见一日夜间,有人敲门,小道连忙开了山门一看,只见谈月带了个少年小道士一同进来。小道以为是同道。不然,又不知是他师徒行的什么鬼祟,小道也不敢管,关了山门,便自睡了。至次日,小道因谈月带了同道之人,也应当见礼。小道便到跨所,进去一看,就把小道吓慌了。谁知不是道士,却是个少年女子,在那里梳头呢。小道才要抽身,却见谈月小解回来,便道:‘师兄既已看见,我也不必隐瞒。此女乃是我暗里带来,无事便罢,如要有事,自有我一人承当。惟求师兄不要声张就是了。’老爷想,小道素来受他的挟制,他如此说,小道还能管他么?只得诺诺退去,求其不加害于我便是万幸了。自那日为始,他每日又到庞太师府中去,他便将跨所封锁。回来时,便同那女子吃喝耍笑。不想今日他刚要走,就被老爷这里去了多人将我等拿获。这便是实在事迹,小道敢作证见,再不敢撒谎的。”老爷听罢,暗暗点头道:“看此道不是作恶之人,果然不出所料。”便吩咐带在一旁,便带谈月。

 

  只见谈月上堂跪倒。老爷留神细看,见他约有二旬年岁,生的甚是俏丽,两个眼睛滴溜嘟噜的乱转,已露出是个不良之辈了。又见他满身华裳,更不是出家的形景。老爷将惊堂木一拍,道:“奸人妇女,私行拐带,这也是你出家人做的么?讲!”谈月才待开言,只见谈明在旁厉声道:“谈月,今日到了公堂之上,你可要从实招上去。我方才将你所作所为,俱各禀明了。”一句话把个谈月噎的倒抽了一口气。只得据实招道:“小道谈月,因从那黄寡妇门口经过,只见有两个女子,一个极丑,一个很俊,小道便留心。后来一来二去,渐渐地熟识。每日见那女子门前站立,彼此有眷恋之心,便暗定私约,悄从后门出入。不想被黄寡妇撞见,是小道多用金帛买嘱黄寡妇,便应允了。谁知后来赵家要迎娶,黄寡妇着了急了,便定了计策。就那日迎娶的夜里,趁着忙乱之际,小道算是俗家的亲戚,便将玉香改妆,私行逃走。彼时已与金香说明。他原是长得丑陋,无人聘娶,莫若顶替去了。到了那里,生米已成熟饭了,他也就反悔不来了。心想是个巧宗儿,谁知今日犯在当官。”说罢往上磕头。包公问道:“你用多少银子买嘱了黄寡妇?”谈月道:“纹银三百两。”包公问道:“你一个小道士,那里有许多银子呢?”谈月道:“是偷我师傅的。”包公道:“你师傅哪里有许多银子呢?”谈月道:“我师傅原有魇魔神法,百发百中。若要害人,只用桃木做个人儿,上面写着名姓年庚,用污血装在瓶内。我师傅作起法来,只消七日,那人便气绝身亡。只因老包……”说至此,自己连忙啐了一口,“呸!呸!只因老爷有杀庞太师之子之仇,庞太师怀恨在心,将我师傅请去。言明做成此事,谢银一千五百两。我师傅先要五百两,下欠一千两,等候事成再给。”包公听罢,便道:“怪不得你还要偷你师傅一千两,与玉香远走高飞;作长久夫妻呢!这就是了。”谈月听了此言,吃惊不小:“此话是我与玉香说的,老爷如何知道呢?必是被谈明悄悄听去了。”他哪里知道,暗地里有个展爷与他泄了底呢。先将他二人带将下去,吩咐带黄寡妇母女上堂。不知如何审办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二回 金銮殿包相参太师 耀武楼南侠封护卫

  且说包公审明谈月,吩咐将黄寡妇母女三人带上来。只见金香果然丑陋不堪,玉香虽则俏丽,甚是妖淫。包公便问黄寡妇:“你受了谈月三百两在于何处?”黄寡妇已知谈月招承,只得吐实禀道:“现藏在家中柜底内。”包公立刻派人前去起赃。将他母女每人拶了一拶,发在教坊司。母为虔婆,暗合了贪财卖奸之意;女为娼妓,又遂了倚门卖俏之心。金香自惭貌陋,无人聘娶,情愿身入空门为尼。赃银起到,赏了赵国盛银五十两,着他另行择娶。谈明素行谨慎,即着他在通真观为观主。谈月定了个边远充军,候参奏下来,质对明白再行起解。审判已明,包公退堂来至书房。此时公孙先生已将折底办妥,请示。包公看了,又将谈月的口供叙上了几句,方叫公孙策缮写,预备明日五鼓参奏。

 

  至次日,天子临轩。包公出班,俯伏金阶。仁宗一见包公,满心欢喜,便知他病体痊愈,急速宣上殿来。包公先谢了恩,然后将折子高捧,谨呈御览。圣上看毕,又有桃木人儿等作证,不觉心中辗转道:“怪道包卿得病,不知从何而起,原来暗中有人陷害。”又一转想:“庞吉,你乃堂堂国戚,如何行此小人暗昧之事?岂有此理!”想至此,即将庞吉宣上殿来。仁宗便将参折掷下。庞吉见龙颜带怒,连忙捧读,不由得面目更色,双膝跪倒,惟有俯首伏罪而已。圣上痛加申饬。念他是椒房之戚,着从宽罚俸三年。天子又安慰了包公一番。立时叫庞吉当面与包公赔罪。庞贼遵旨,不敢违背,只得向包公跟前谢过。包公亦知他是国戚,皇上眷顾,而且又将他罚俸,也就罢了。此事幸亏和事的天子,才化为乌有。二人从新谢了恩。大家朝散,天子还宫。

 

  包公五六日未能上朝,便在内阁料理这几日公事。只见圣上亲派内辅出来宣旨道:“圣上在修文殿宣召包公。”包公闻听,即随内辅进内,来至修文殿,朝了圣驾。天子赐座。包公谢恩。天子便问道:“卿六日未朝,朕如失股肱,不胜郁闷。今日见了卿家,才觉畅然。”包公奏道:“臣猝疾遘然,有劳圣虑,臣何以克当。”天子又问道:“卿参折上,义士展昭,不知他是何如人?”包公奏道:“此人是个侠士。臣屡蒙此人救护。”便说:“当初赶考时路过金龙寺,遇凶僧陷害,多亏了展昭将臣救出;后来奉旨陈州放赈,路过天昌镇擒拿刺客项福,也是此人;即如前日在庞吉花园破了妖魔,也是此人。”天子闻听,龙颜大悦,道:“如此说来,此人不独与卿有恩,他的武艺竟是超群的了。”包公奏道:“若论展昭武艺,他有三绝:第一,剑法精奥,第二,袖箭百发百中,第三,他的纵跃法,真有飞檐走壁之能。”天子听至此,不觉鼓掌大笑道:“朕久已要选武艺超群的,未得其人。今听卿家之言,甚合朕意。此人可现在否?”包公奏道:“此人现在臣的衙内。”天子道:“既如此,明日卿家将此人带领入朝。朕亲往耀武楼试艺。”包公遵旨,叩辞圣驾,出了修文殿,又来到内阁。料理官事已毕,乘轿回到开封,至公堂落轿,复将官事料理一番。退堂,进了书房。包兴递茶。包公叫:“请展爷。”

 

  不多时,展爷来至书房。包公便将今日圣上旨意一一述说。“明早就要随本阁入朝,参见圣驾。”展爷到了此时虽不愿意,无奈包公已遵旨,只得谦虚了几句:“惟恐艺不惊人,反要辜负了相爷一番美意。”彼此又叙谈了多少时,方才辞了包相,来到公所之内。此时,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已知道展爷明日引见,一个个见了,未免就要道喜。大家又聚饮一番。

 

  至次日五鼓,包公乘轿,展爷乘马,一同入朝伺候。驾幸耀武楼,合朝文武扈从。天子来至耀武楼,升了宝座。包公便将展昭带往丹墀,跪倒参驾。圣上见他有三旬以内年纪,气宇不凡,举止合宜,龙心大悦。略问了问家乡籍贯,展昭一一奏对,甚是明晰。天子便叫他舞剑,展爷谢恩下了丹墀,早有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暗暗跟来,将宝剑递过。展爷抱在怀中,步上丹墀,朝上叩了头。将袍襟略为掖了一掖,先有个开门式,只见光闪闪,冷森森,一缕银光,翻腾上下。起初时,身随剑转,还可以注目留神;到后来,竟使人眼花缭乱。其中的削砍劈剁、勾挑拨刺,无一不精。合朝文武以及丹墀之下众人,无不暗暗喝彩。惟有四勇士更为关心,仰首翘望,捏着一把汗,在那里替他用力。见他舞到妙处,不由的甘心佩服:“真不愧南侠二字!”展爷这里施展平生学艺,着着用意,处处留心。将剑舞完,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收住,复又朝上磕头。见他面不更色,气不发喘。

 

  天子大乐,便问包公道:“真好剑法,怨不得卿家夸奖,他的袖箭又如何试法发?”包公奏道:“展昭曾言,夜间能打灭香头之火。如今白昼,只好用较射的木牌,上面糊上白纸,圣上随意点上三个朱点,试他的袖箭。不知圣意若何?”天子道:“甚合朕意。”谁知包公早巳吩咐预备下了,自有执事人员将木牌拿来。天子验看,上面糊定白纸,连个黑星皱纹一概没有,由不得提起朱笔,随意点了三个大点,叫执事人员随展昭去,该立于何处任他自便。因袖箭乃自己练就的步数,远近与别人的兵刃不同。展昭深体圣意,随执事人员下了丹墀,斜行约二三十步远近,估量圣上必看得见,方叫人把木牌立稳。左右俱各退后。展昭又在木牌之前,对着耀武楼遥拜。拜毕立起身来,看准红点,翻身竟奔耀武楼跑来。约有二十步,只见他将左手一扬,右手便递将出去,只听木牌上啪的一声;他便立住脚,正对了木牌,又是一扬手,只听那边木牌上又是一声;展爷此时却改了一个卧虎势,将腰一躬,脖项一扭,从胳肢窝内将右手往外一推,只听得啪,将木牌打得乱晃。展爷一伏身,来到丹墀之下,望上叩头。此时,已有人将木牌拿来,请圣上验看。见三枝八寸长短的袖箭,俱各钉在朱红点上,惟有末一枝已将木牌钉透。天子看了,甚觉罕然,连声称道:“真绝技也!”

 

  包公又奏:“启上吾主,展昭第三技乃纵跃法,非登高不可。须脱去长衣,方能灵便。就叫他上对面五间高阁,我主可以登楼一望,看得始能真切。”天子道:“卿言甚是。”圣上起身,刚登胡梯,便传旨:“所有大臣,俱各随朕登楼,余者俱在楼下。”便有随侍内监回身传了圣旨。包公领班,慢慢登了高楼。天子凭栏入座,众臣环立左右。展昭此时已将袍服脱却,紥缚停当。四爷赵虎不知从何处暖了一杯酒来,说道:“大哥且饮一杯,助助兴,提提气。”展爷道:“多谢贤弟费心。”接过一饮而尽。赵爷还要斟时,见展爷已走出数步。愣爷却自己悄悄的饮了三杯,过来跷着脚儿,往对面阁上观看。

 

  单说展昭到了阁下,转身又向耀武楼上叩拜。立起来,他便在平地上鹭伏鹤行,徘徊了几步。忽见他身体一缩,腰背一躬,嗖的一声,犹如云中飞燕一般,早巳轻轻落在高阁之上。这边天子惊喜非常,道:“卿等看他如何一眨眼间就上了高阁呢?”众臣宰齐声夸赞。此时展爷显弄本领,走到高阁柱下,双手将柱一搂,身体一飘,两腿一飞,“嗤、嗤、嗤、嗤”顺柱倒爬而上。到了柁头,用左手把住,左腿盘在柱上,将虎体一挺,右手一扬,做了个探海势。天子看了,连声赞好。群臣以及楼下人等,无不喝彩。又见他右手抓住椽头,滴溜溜身体一转,把众人吓了一跳。他却转过左手,抓住椽头,脚尖儿登定檩方,上面两手倒把,下面两脚拢步,由东边蹿到西边,由西边又蹿到东边。蹿来蹿去,蹿到中间,忽然把双脚一拳,用了个卷身势往上一翻,脚跟蹬定瓦陇,平平的将身子翻上房去。天子看至此,不由失声道:“奇哉!奇哉!这哪里是个人,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。”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,便就在房上圣上叩头。众人又是欢喜,又替他害怕。只因圣上金口说了“御猫”二字,南侠从此就得了这个绰号,人人称他为御猫。此号一传不大紧要,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汉,人人奇材,个个豪杰。也是大宋洪福齐天,若非这些异人出世,如何平定襄阳的大事。后文慢表。

 

  当下仁宗天子亲试了展昭的三艺,当日驾转还宫,立刻传旨:“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,就在开封府供职。”包公带领展昭望阙叩头谢恩。诸事已毕,回转府中。包公进了书房,立刻叫包兴备了四品武职服色送与展爷。展爷连忙穿起,随着包兴来到书房,与包公行礼。包公那里肯受,逊让多时,只受了半礼。展爷又叫包兴进内,在夫人跟前代言,就说展昭与夫人磕头。包兴去了多时,回来说道:“夫人说,老爷屡蒙展老爷救护,实实感谢不尽,日后还要求展老爷时时帮助相爷。给展老爷道喜,礼是不敢当的。”展爷恭恭敬敬连连称是。包公又告诉他:“明早俱公服上朝,本阁替你代奏谢恩。”展爷谢道:“卑职谨依钧命。”说罢退出,来到公所。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上前道喜,彼此逊让一番,大家入座。不多时,摆上丰盛酒肴,这是众人与展爷贺喜的。公孙策为首,便要安席敬酒。展爷那里肯依,便道:“你我皆知己弟兄,若如此,便是拿我当外人看了。”大家见展爷如此,公议共敬三杯。展爷领了,谢过众人,彼此就座。饮酒之间,又提起今日试艺,大家赞不绝口。展爷再三谦逊,毫无自满之意,大家更为佩服。

 

  正在饮酒之际,只见包兴进来,大家让座。包兴道:“实实不能相陪。相爷叫我来请公孙先生来了。”众人便问何事,包兴道:“方才老爷进内吃了饭,出来便到书房叫请公孙先生,不知为着何事。”公孙策暂向众人告辞,同包兴进内往书房去了。这里众人纳闷,再也忖度不出是为什么事来。不多会儿,只见公孙策出来。大家便问:“相爷呼唤,有何台谕?”公孙策道:“不为别的,一来给展大哥办理谢恩折子,二来为前在修文殿召见之时,圣上说了一句几天没见咱家相爷,如失股肱。相爷因想起国家总以选拔人才为要。况有太后入宫大庆之典礼,宜加一科,为国求贤。叫我打个条陈折底儿,请开恩科。”展爷道:“这也是一件极好的事。既如此,咱们吃饭罢,不可耽搁了贤弟正事。”公孙策道:“一个折底也甚容易,何必太忙。”展爷道:“虽则如此,相爷既然吩咐,想来必是等着看呢。你我朝夕聚首,何争此一刻呢?”公孙策听展爷说得有理,只得要饭来。大家用毕,离席散坐吃茶。公孙先生得便来到自己屋内,略为思索,提笔一挥而就。交包兴请示相爷看过,即立刻缮写清楚,预备明日呈递。

 

  至次日五鼓,包公带领展爷到了朝房,伺候谢恩。众人见了展爷,无不悄悄议论夸赞。又见展爷穿着簇新的四品武职服色,越显得气宇昂昂,威风凛凛,真令人羡慕之中可畏可亲。及至圣上升殿,展爷谢过恩后,包公便将加恩科的本章递上。天子看了甚喜,朱批依议,发到内阁,立刻出抄颁行各省。所有各处,文书一下,人人皆知。不识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三回 洪义赠金夫妻遭变 白雄打虎甥舅相逢

  且说恩科文书行至湖广,便惊动了一个饱学之人。你道此人姓甚名谁?他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南安善村居住,姓范名仲禹。妻子白氏玉莲。孩儿金哥,年方七岁。一家三口度日。他虽是饱学名士,却是一介寒儒,家道艰难,止于糊口。一日会文回来,长吁短叹,闷闷不乐。白氏一见,不知丈夫为着何事,或者与人合了气了,便向前问道:“相公,今日会文回来,为何不悦呢?”范生道:“娘子有所不知。今日与同窗会文,却未作课,见他们一个个装束行李,张罗起身。我便问他,如此的忙迫,要往哪里去?同窗朋友道:‘怎么?范兄你还不知道么?如今圣上额外旷典,加了恩科,文书早巳行到本省。我们尚要前去赴考,何况范兄呢?范兄若到京时,必是鳌头独占了。’是我听了此言,不觉扫兴而归。娘子,你看家中一贫如洗,我学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?”说罢,不觉长叹了一声。白氏道:“相公,原来如此。据妾身想来,此事也是徒愁无益。妾身亦久有此意。我自别了母亲,今已数年之久,原打算相公进京赴考时,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,一来相公赴考,二来妾身亦可顺便探望母亲。无奈事不遂心,家道艰难,也只好置之度外罢了。”白氏又劝慰了丈夫许多言语。范生一想,原是徒愁无益之事,也就只好丢开。

 

  至次日清晨,正在梳洗,忽听有人叩门。范生连忙出去,开门一看,却是个知己的老朋友刘洪义,不胜欢喜。二人携手进了茅屋。因刘洪义是个年老之人,而且为人忠梗,素来白氏娘子俱不回避的,便上前与伯伯见礼。金哥亦来拜揖。刘老者好生欢喜。逊坐烹茶。刘老者道:“我今来特为一事,与贤弟商议。当今额外旷典,加了恩科。贤弟可知道么?”范生道:“昨日会文去方知。”刘老者道:“贤弟既已知道,可有什么打算呢?”范生叹道:“别人可瞒,似老兄跟前,小弟焉敢撒谎。兄看室如悬磐,叫小弟如之奈何?”说罢,不觉惨然。刘老一见便道:“贤弟不要如此。但不知赴京费用须得多少呢?”范生道:“此事说来,尤其叫人为难。”便将昨日白氏欲要顺便探母的话,说了一遍。刘老闻听,连连点头:“人生莫大于孝,这也是该当的。如此算来,约用几何?”范生答道:“昨日小弟细细盘算,若三口人一同赴京,一切用度,至少也得需七八十两。一时如何措办得来呢?也只好丢开罢了。”刘老闻听,沉吟了半晌,道:“既如此,待我与你筹画筹画去。倘得事成,岂不是件好事呢。”范生连连称谢。刘老者立起身来要走,范生断不肯放,是必留下吃饭。刘老者道:“吃饭是小事,惟恐耽误了正事。容我早早回去,张罗张罗事情要紧。”范生便不紧留,送出柴门。分别时,刘老者道:“就是明日罢,贤弟务必在家中听我的信息。”说罢,执手,扬长而去。范生送了刘老者回来,心中又是欢喜,又是浩叹:欢喜的是,事有凑巧;浩叹的是,自己艰难,却又赘累朋友。又与白氏娘子望空扑影的盘算了一回。

 

  到了次日,范生如坐针毡一般,坐立不安,时刻盼望。好容易天将交午,只听有人叩门。范生忙将门开了。只见刘老者拉着一头黑驴,满面是汗,喘吁吁的进来,说道:“好黑驴,许久不骑它,它就闹起手来了。一路上累得老汉通身是汗。”说着话,一同到屋内坐下,说道:“幸喜事已成就,竟是贤弟的机遇。”一边说着,将驴上的钱带儿从外面拿下来,放在屋内桌上,掏出两封银子,又放在床上,说道:“这是一百两银子。贤弟与弟妇带领侄儿可以进京了。”范生此时真是喜出望外,便道:“如何用得了这许多呢?再者,不知老兄如何借来?望乞明白指示。”刘老者笑道:“贤弟不必多虑。此银也是我相好借来的,并无利息;纵有利息,有我一面承管。再者银子虽多,贤弟只管拿去。俗语说的好:‘穷家富路。’我又说句不吉祥的话儿,倘若贤弟落了孙山,就在京中居住,不必往返跋涉。到了明年,又是正科,岂不省事?总是富余些好。”范生听了此言有理,知道刘老为人豪爽,也不致谢,惟有铭感而已。刘老又道:“贤弟起身,应用何物,亦当办理。”范生道:“如今有了银子,便好办了。”刘老者道:“既如此,贤弟便计虑明白。我今日也不回去了,同你上街办理行装。明日极好的黄道日期,就要起身了。”范生便同刘老者牵了黑驴,出柴门,竟奔街市制办行装。白氏在家中,亦收拾起身之物。

 

  到了晚间,刘老与范生回来,一同收拾行李,直闹到三鼓方歇。所有粗使的家伙以及房屋,俱托刘老者照管。刘老者上了年纪之人,如何睡得着。范生又惦念着明日行路,也是不能安睡。二人闲谈。刘老者便嘱咐了多少言语,范生一一谨记。

 

  刚到黎明,车子便来。急将行李装好。白氏拜别了刘伯伯,不觉泪下。母子二人上车。刘老者便道:“贤弟,我有一言奉告。”指着黑驴道:“此驴乃我蓄养多年,因它是个孤蹄,恐妨主人。我今将此驴奉送贤弟,遇便将它卖了,另买一头骑上京去便了。”范生道:“既蒙兄赐,不敢推辞。卖是断断不卖的。人生穷通有命,显晦因时,皆有定数,岂在一畜。未闻有畜类而能妨人者,兄勿多疑。”刘老听了欢喜道:“吾弟真达人也。”范生拉了黑驴出柴门,二人把握,难割难舍,不忍分离。范生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。还是刘老者硬着心肠道:“贤弟,请乘骑。恕我不远送了。”说罢,竟自进了柴门。范生只得含悲去了。这里刘老者封锁门户,照看房屋,这且不表。

 

  单言范生一路赴京,无非是晓行夜宿,饥餐渴饮,却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。找了住所,安顿家小,范生就要到万全山寻找岳母去。倒是白氏拦住道:“相公,不必太忙。原为的是科场而来,莫若场后诸事已毕,再去不迟。一来别了数年,到了那里,未免有许多应酬,又要分心。目下且养心神,候场务完了,我母子与你同去。二来相别许久,何争此一时呢?”范生听白氏说的有理,只得且料理科考,投文投卷。

 

  到场期已近,却是奉旨钦派包公首相的主考,真是至正无私,诸弊全消。范生三场完竣,甚是得意。因想:“妻子同来,原为探望岳母。场前贤妻体谅于我,恐我分心劳神,迟到至今,我若不体谅贤妻,他母女分别数载之久,今离咫尺,不能使他母女相逢,岂不显得我过于情薄了么?”于是备上黑驴,觅了车辆,言明送至万全山即回。夫妻父子三人,锁了寓所的门,一直竟奔万全山而来。

 

  到了万全山,将车辆打发回去,便同妻子入山寻找。白氏娘家以为来到便可以找着,谁知问了多少行人,俱各不知。范生不由的烦躁起来,后悔不该将车打发回去。原打算既到了万全山,总然再有几里路程,叫妻子乘驴抱了孩儿,自己也可以步行。他却如何料的到,竟会找不着呢?因此,便叫妻子带同孩儿在一块青石之上歇息,将黑驴放青啃草,自己便放开脚步一直出了东山口,逢人便问,并无有一个知道白家的。心中好生气闷,又惦念着妻子,更搭着两腿酸疼,只得慢慢踱将回来。及至来到青石之处,白氏娘子与金哥俱各不见了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只急得眼似鸾铃,四下张望,哪里有个人儿呢。到了此时,不觉高声呼唤。声音响处,山鸣谷应,却有谁来答应?唤够多时,声哑口干,也就没有劲了。他就坐在石上放声大哭。

 

  正在悲恐之际,只见那边来个年老的樵人,连忙上前问道:“老丈,你可曾见有一妇人带领个孩儿么?”樵人道:“见可见个妇人,并没有小孩子。”范生即问道:“这妇人在哪里?”樵人摇首道:“说起来凶的狠呢!足下你不晓得,离此山五里远,有一村名唤独虎庄。庄中有个威烈侯,名叫葛登云。此人凶悍非常,抢掠民间妇女。方才见他射猎回来,见马上驮一个啼哭的妇人,竟奔他庄内去了。”范生闻听,忙忙问道:“此庄在山下何方?”樵人道:“就在东南方。你看那边远远一丛树林,那里就是。”范生听了一看,也不作别,竟飞跑下山,投庄中去了。

 

  你道金哥为何不见?只因葛登云带了一群豪奴,进山搜寻野兽,不想从深草丛中赶起一只猛虎。虎见人多,各执兵刃,不敢扬威,便跑下山来。恰恰从青石经过,就一张口把金哥衔去,就将白氏吓得昏晕过去。正遇葛登云赶下虎来,一见这白氏,他便令人驮在马上回庄去了。那虎往西去了,连越两小峰。不防那边树上名一樵夫正在伐柯,忽见猛虎衔一小孩,也是急中见识,将手中板斧照定虎头抛击下去,正打在虎背之上。那虎猛然被斧击中,将腰一塌,口一张,便将小儿落在尘埃。樵夫见虎受伤,便跳下树来,手急眼快,拉起扁担,照着虎的后胯就是一下,力量不小。只听吼地一声,那虎蹿过岭去。

 

  樵夫忙将小儿扶起,抱在怀中。见他还有气息,看了看,虽有伤痕,却不甚重,呼唤多时,渐渐地苏醒过来,不由的满心欢喜。又恐再遇野兽,不是当耍的,急急搂定小儿,先寻着板斧,掖在腰间,然后提扁担步下山来,一直竟奔西南,进了八宝村。走不多会,到了自己门首,便呼道:“母亲开门。孩儿回来了。”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来,将门开放,不觉失声道:“啊呀!你从何处抱了个小儿回来?”樵夫道:“母亲,且到里面再为细述。”婆婆接过扁担,开了门户。樵夫进屋,将小儿轻轻放在床上,自己拔去板斧,向婆婆道:“母亲,可有热水,取些来!”婆婆连忙拿过一盏。樵夫将小儿扶起,叫他喝了点热水,方才转过气来,“啊呀”一声道:“吓死我了!”此时,那婆婆亦来看视。见他虽有尘垢,却是眉清目秀,心中疼爱的不知要怎么样才好。樵夫便将从虎口救出之话,说了一回。那婆婆听了,又不胜惊骇,便抚摩着小儿道:“你是虎口余生,将来造化不小,富贵绵长。休要害怕,慢慢地将家乡住处告诉于我。”小儿道:“我姓范,名叫金哥,年方七岁。”婆婆见他说话明白,又问他:“可有父母没有?”金哥道:“父母俱在。父名仲禹,母亲白氏。”婆婆听了,不觉诧异道:“你家住哪里?”金哥道:“我不是京都人,乃是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安善村居住。”婆婆听了,连忙问道:“你母亲莫非乳名叫玉莲么?”金哥道:“正是。”婆婆闻听,将金哥一搂道;“啊呀!我的乖乖呀,你可疼煞我也!”说罢,就哭起来了。金哥怔了,不知为何。旁边樵夫道:“我告诉你,你不必发怔。我叫白雄,方才提的玉莲,乃是我的同胞姐姐。这婆婆便是我的母亲。”金哥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我的母舅,她是我的外祖母了。”说罢,将小手儿把婆婆一搂,也就痛哭起来。要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四回 受乱棍范状元疯癫 贪多杯屈胡子丧命

  且说金哥认了母舅,与外祖母搂着痛哭。白雄含泪劝慰多时,方才住声。白老安人道:“既是你父母来京,为何不到我这里来?”金哥道:“皆因为寻找外祖母,我才被虎衔去。”便将父亲来京赴考,母亲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。“是我父母商议,定于场后寻找外祖母,故此今日至万全山下。谁知问人俱各不知。因此我与母亲在青石之上等候,爹爹出东山口找寻去了。就在此时,猛然出来一只老虎,就把我衔着走了。我也不知道了。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间。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时哭到什么地步,岂不伤感坏了呢!”说罢又哭起来了。白雄道:“此处离万全山有数里之遥,地名八宝村。你等在东山口找寻,如何有人知道呢?外甥不必啼哭,今日天气已晚,待我明日前往东山口找寻你父母便了。”说罢,忙收拾饭食,又拿出刀伤药来。白老安人与他掸尘洗梳,将药敷了伤痕。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,百般的哄他。

 

  到了次日黎明,白雄掖了板斧,提着扁担,竟奔万全山而来。到了青石之旁,左右顾盼,哪里有个人影儿。正在眺望,忽见那边来了一人,头发蓬松,血渍满面,左手提着衣襟,右手执定一只朱履,慌慌张张竟奔前来。白雄一见,才待开言。只见那人举起鞋来,照着白雄就打,说道:“好狗头呀!你打得老爷好,你杀得老爷好!”白雄急急闪过,仔细一看,却象姐丈范仲禹的模样。及至问时,却是疯癫的言语,并不明白。白雄忽然想起:“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来叫他认认呢?”因说道:“那疯汉,你在此略等一等,我去去便来。”他就直奔八宝村去了。

 

  你道那疯汉是谁?原来就是范仲禹。只因听了老樵人之言,急急赶到独虎庄,便向威烈侯门前要他的妻子。可恨葛贼,暗用稳军计留下范生,到了夜间,说他无故将他家人杀害,一声喝令,一顿乱棍将范生打得气毙而亡。他却叫人弄个箱子,把范生装在里面,于五鼓时,抬至荒郊抛弃。不想路上遇见一群报录的人,将此箱劫去。这些报录的,原是报范生点了头名状元的,因见下处无人,封锁着门,问人时,说范生合家俱探亲往万全山去了。因此,他等连夜赶来。偶见二人抬走一只箱子,以为必是夤夜窃来的,又在旷野之间,倚仗人多,便将箱子劫下。抬箱子人跑了。众人算发了一注外财,抽去绳杠,连忙开看。不料范生死而复苏,一挺身跳出箱来,拿定朱履就是一顿乱打。众人见他披发带血,情景可怕,也就一哄而散。他便踉踉跄跄,信步来至万全山,恰与白雄相遇。

 

  再说白雄回到家中,对母亲说知,背了金哥急往万全山而来。及至来到,疯汉早巳不知往哪里去了。白雄无可如何,只得背了金哥回转家中。他却不辞辛苦,问明了金哥在城内何方居住,从八宝山村要到城中,也有四十多里,他那管远近,一直竟奔城中而来。到了范生下处一看,却是仍然封锁。真是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忽听街市之上,人人传说新科状元范仲禹不知去向。他一听见,满心欢喜,暗道:“他既已中了状元,自然有在官人役访查找寻,必是要有下落的了。且自回家,报了喜信,我再细细盘问外甥一番便了。”白雄自城内回家,见了母亲备述一切。金哥闻听父母不知去向,便痛哭起来。白老安人劝慰多时,方才住声。白雄便细细盘问外甥。金哥便将母子如何坐车,父骑驴到了山下,如何把驴放青啃草,我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侯,我父亲如何出东山口打听,此时就被第虎衔了去的话,说了一遍。白雄都一一记在心间,等次日再去寻找便了。

 

  你说白雄这一天辛苦,来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,也真难为他。只顾说他这一边的辛苦,就落了那一边的正文。野史有云:一张口难说两家话,真是果然。就是他辛苦这一天,便有许多事故在内。你道何事?

 

  原来城中鼓楼大街西边有座兴隆木厂,却是山西人开张。弟兄二人,哥哥名叫屈申,兄弟名唤屈良。屈申长的相貌不扬,又搭着一嘴巴紥煞胡子,人人皆称他为“屈胡子”。他最爱杯中之物,每日醺醺。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儿,叫“酒曲子”。他虽然好喝,却与正事不误,又加屈良帮助,把个买卖做了个铁桶相似,甚为兴旺。因万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厂,这一天屈申与屈良商议道:“听说新货已到,乐子要到那里看看,如若对劲儿,咱便批下些,岂不便宜呢?”屈良也甚愿意,便拿褡裢钱带子装上四百两纹银,备了一头酱色花白地叫驴。此驴最爱赶群,路上不见驴,他不好生走。若见了驴,他就追,也是惯了的毛病儿。屈申接过银子,褡裢搭在驴鞍上面,乘上驴,竟奔万全山南。到了船厂,木商彼此相熟,看了多少木料,行市全然不对。买卖中的规矩,交易不成仁义在,虽然木料没批,酒肴是要预备的。屈申一见了酒,不觉勾起他的馋虫来。左一杯,右一杯,说也有,笑也有,竟自乐而忘归。猛然一抬头,看日色已然平西了,他便忙了,道:“乐子含还要净进沉城呢,天万晚拉咧,天晚咧。”说着话,便起身作揖拱腰儿,连忙拉了酱色花驴,竟奔万全山而来。

 

  他越着急,驴越不走。左一鞭,右一鞭,骂道:“王八日的臭屎蛋!养军千日,用在一朝。老阳儿眼看着没拉,你含合我闹喳喳呢!”话未说完,忽见那驴两耳一支愣,“吗”地一声就叫起来,四个蹄子乱蹿飞跑。屈申知道它的毛病,必是听见前面有叫驴唤,它必要追;因此拢住扯手,由它跑去。到底比闹喳喳呆强。谁知跑来跑去,果见前面有一头驴。他这驴一见,便将前蹄扬起,连蹦带跳。屈申坐不住鞍心,顺着驴屁股掉将下来。连忙爬起,用鞭子乱打一回,只得揪住嚼子,将驴带转拴在那边一株小榆树上。过来一看,却是一头黑驴,鞍鞒俱全。这便是昨日范生骑来的黑驴,放青啃草,迫促之际,将它撇下。黑驴一夜未吃麸料,信步由缰出了东山口外,故在此处仍啃青。屈申看了多时,便嚷道:“这是谁的黑驴?”连嚷几声,并无人应。自己说道:“好一头黑驴!”又瞧了瞧口,才四个牙,膘满肉肥,而且鞍鞒鲜明。暗暗想道:“趁着无人,乐子何不换他娘的。”即将钱带子拿过来,搭在黑驴身上,一扯扯手,翻身上去。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地好走儿。屈申心中欢喜,以为得了便宜。忽然见天气改变,狂风骤起,一阵黄沙打得二目难睁,此时已有掌灯时候,屈申心中踌躇道:“这官光景城是进不去了,我还有四百两莹银子,这可咱怎的好?前面万全山,若遇见个打梦闷棍的,那才是早糟儿糕呢。只好找个仍人家借个休宿儿。”心里想着,只见前面有个褡裢坡儿,南上坡忽有灯光。屈申便下了黑驴,拉到上坡,来到门前。

 

  忽听里面有妇人说道:“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。有把老婆饿起来的么?”又听男子说话道:“你饿着,谁又吃什么来呢?”妇人接着说道:“你没吃什么,你倒灌丧黄汤子了!”男子又道:“谁又叫你不喝呢?”妇人道:“我要会喝,我早喝了!既弄了来,不知籴柴米,你先张罗你的酒!”男子道:“这难说,也是我的口头福儿。”妇人道:“既爱吃现成儿的,索性明儿我挣了你吃爽利,叫你享享福儿。”男子道:“你别胡说。我虽穷,可是好朋友。”妇人道:“街市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呢!”屈申听至此,暗道:“这个妇人才是薄哥儿们呢。”欲待不敲门,看了看四面黑,别处又无灯光,只得用鞭子敲户道:“借官光儿,寻个休宿儿。”里面却不言语了。屈申又叫了半天,方听妇人问道:“找谁的?”屈申道:“我是行路的,因天贺黑了,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。明儿重礼相谢。”妇人道:“你等等。”又迟了半天,方见有个男子出来,打着一个灯笼问道:“做什么的?”屈申作个揖道:“我是个走路儿的。因天万晚拉咧,难以行走,故此惊动,借个休宿儿。明儿重礼相谢。”男子道:“原来如此。这有什么呢。请到家里坐。”屈申道:“我还有一头驴。”男子道:“只管拉进来。”将驴子拴在东边树上,便持灯引进来。让至屋内。屈申提了钱带子,随在后面。进来一看,却是两明一暗三间草房。屈申将带子放在炕上,从新与那男子见礼。那男子还礼道:“茅屋草舍,掌柜的不要见笑。”屈申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男子便问:“尊姓?在哪里发财?”屈申道:“姓屈,名叫屈生申,在沉城里故鼓楼大该街开着个心兴伦隆木厂。我含还没吝领教你老贵信姓?”男子道:“我姓李,名叫李保。”屈申道:“原来是李大过哥,失敬!失敬!”李保道:“好说,好说。屈大哥,久仰!久仰!”

 

  你道这李保是谁?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。后因包公罢职,他以为包公再没有出头之日,因此将行李银两拐去逃走。每日花街柳巷,花了不多的日子,便将行李银两用尽,流落至此,投在李老儿店中。李老儿夫妻见他勤谨小心,膝下又无儿子,只有一女,便将他招赘作了养老的女婿。谁知他旧性不改,仍是嫖赌吃喝,生生把李老儿夫妻气死。他便接过店来,更无忌惮,放荡自由。加着李氏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,不上一二年,便把店关了。后来闹得实在无法,就将前面家伙等项典卖与人,又将房屋拆毁卖了,只剩了三间草房。到今日,落得一贫如洗。偏偏遇见倒运的屈申前来投宿。

 

  当日,李保与他攀话,见灯内无油,立起身来,向东间掀起破布帘子,进内取油。只见他女人悄悄问道:“方才他往炕上一放,咕咚一声,是什么?”李保道:“是个钱带子。”妇人欢喜道:“活该咱家要发财。”李保道:“怎见得?”妇人道:“我把你这傻兔子!他单单一个钱带子,而且沉重,那必是硬头货了。你如今问他会喝不会喝,他若会喝,此事便有八分了。有的是酒,你尽力得将他灌醉了,自有道理。”李保会意,连忙将油罐拿了出来,添上灯,拔得亮亮儿的。他便大哥长,大哥短的问话。说到热闹之间,便问:“屈大哥,你老会喝不会?”一句话问的个屈申口角流涎,馋不可解,答道:“这么半夜三更的,哪里讨酒哈喝呢?”李保道:“现成有酒。实对大哥说,我是最爱喝的。”屈申道:“对净劲儿,我也是爱喝的。咱两个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。”李保说着话,便温起酒来,彼此对坐。一来屈申爱喝,二来李保有意,一让两让连三让,便把个屈申灌得酩酊大醉,连话也说不出来,前仰后合。他把钱带子往里一推,将头刚然枕上,便呼呼酣睡。

 

  此时李氏已然出来。李保悄悄说道:“他醉是醉了,只是有何方法呢?”妇人道:“你找绳子来。”李保道:“要绳子做什么?”妇人道:“我把你这呆瓜日的!将他勒死就完了事咧。”李保摇头道:“人命关天,不是顽的。”妇人发怒道:“既要发财,却又胆小。王忘八!难道老娘就跟着你挨饿不成?”李保到了此时,也顾不得天理昭彰,便将绳子拿来。妇人已将破炕桌儿挪开。见李保颤颤哆嗦,知道他不能下手。恶妇便将绳子夺过来,连忙上炕。绕到屈申里边,轻轻儿地从他枕的钱带之下递过绳头,慢慢拴过来,紧了一扣,一点手,将李保叫上炕来。将一头递给李保,拢住了绳子,两个人往两下里一勒,妇人又将脚一蹬,只见屈申手脚紥煞。李保到了此时,虽然害怕,也不能不用力了。不多时,屈申便不动了。李保也就瘫了。这恶妇连忙将钱带子抽出,伸手掏时,见一封一封的却是八包,满心欢喜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